2021年12月7日 星期二

鏗鏘玫瑰

趁著假日,我帶孩子到萬年大樓找媽媽。這是我見過最蕭條的萬年。一樓好幾間鐵門拉下,用紅紙貼著招租二字,行人三三兩兩,與從前擁擠不堪的景象截然不同。從前留著長直髮的媽媽,剪成方便整理的齊肩短髮,坐在店裡最內側的椅子上,專注看著平板電腦。

媽媽見有人靠近,轉頭一看是我,露出驚喜的表情。一問之下,原來她在追劇。反正沒什麼客人,媽媽說,追劇打發時間。五月疫情爆發以來,萬華區百業蕭條,我以為撐過數次危機的媽媽,這次會撐不下去。然而,媽媽卻找到自己的方式面對疫情。就算在追劇,媽媽依然豎起雷達,偵測門口的客人。只要有人靠近櫥窗,媽媽會立刻起身招呼,用爽快語氣說著熟悉的那句:「慢慢挑,喜歡可以拿給你看。」

從媽媽垂下的眼角,我明白,總被稱讚不會老的她,終是敵不住歲月的重量。但即使老了,她仍直挺挺站在店裡。那自帶氣勢的姿態,讓我想起林憶蓮唱的〈鏗鏘玫瑰〉,媽媽就如一朵瀟灑而倔強的玫瑰。

「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從不依賴誰。」成長在重男輕女的客家庄,身為長女的媽媽從小被教育要照顧弟弟妹妹。離婚後的她,幸運的在西門町頂下一間表店。那是台灣經濟最繁榮的時期,讓她初嘗台灣錢淹腳目的滋味。她未獨善其身,而是盡可能在物質上幫助剛畢業的弟弟妹妹,帶他們一起北上謀生。我見過媽媽最好的時候,也看過只知付出的她在自己最需要幫助時,卻落得意冷心灰。同為長女的我害怕步上媽媽的後塵。說實話,我也無力做到媽媽的程度。最好的時代過去了,現在賺的錢永遠趕不上通膨的物價。

「一早就體會,愛的弔詭和尖銳,她承認後悔,絕口不提傷悲。」林憶蓮以嫵媚嗓音瀟灑唱著。不提不代表不悲傷。再婚後的媽媽,經歷丈夫感情與金錢的背叛,卻未曾在人前示弱。我是無意間在媽媽的房裡,發現一張她親手寫給對方的信,才略知一二。潦草字跡乘載她沉重的心事,我偷看幾行便放回原處。我無力負載她的痛苦。

「她習慣睜著雙眼和黑夜,倔強無言相對,只是想知道內心和夜,哪個黑?」從那時開始,不管白天多忙多累,獨自被黑夜包圍的媽媽難以入睡。非得吃醫生開的藥,配上濃烈的酒,才能輾轉睡去。像曠野的玫瑰,忍受風吹日晒,「用脆弱的花蕊,想迎接那旱季的雨水」。

然而,雨水真的會來嗎?

「我現在就等疫情好一點,外國客可以進來,我就沒問題了。」媽媽堅定告訴我那不知何時才能等到的未來。一年前的我或許會勸媽媽,收掉這間店吧,不需要勉強撐著。現在的我卻不這麼想,只要表店還在,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在這裡找到她。這間表店不僅安頓媽媽的心,也安撫了我的心。

「像曠野的玫瑰,用驕傲的花蕊,想擺脫那四季的支配……」林憶蓮在灑脫高唱後低吟:「那感覺久久不退,像一場宿醉,到黎明不退。想一想也對,她說,誰怕誰。」高樓之中,四季變換沒有太多意義。驕傲如媽媽,依然挺立在她的寶座中,俯瞰荒謬人間。困難一直來,她抬起美麗的瓜子臉,挑起垂下的眼眉,輕聲說:「誰怕誰!」



註:這是「憶曲心聲」專欄的最後一篇,很感謝人間福報編輯部以及讀者們的閱讀。願遇見人生困難時,我們也都能輕聲說一句「誰怕誰」,然後繼續往前走。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12.6。

2021年11月2日 星期二

少年

 疫情緩和,總算能告別蝸居在家的生活。不能出門時,時間緩慢得像壞掉的秒針,想往前,卻始終停留在某一格。正值好動年紀的安古,不得不在狹小空間裡活動。看書、畫畫、玩玩具,全做過一輪,他就跑來我身邊,耍賴似喊:「媽媽,我好無聊!」通常他說這句話,不為別的,就是貪圖桌上的平板電腦。


無計可施時,平板確實是我的終極武器。明知道看平板傷眼,卻能讓我獲得片刻平靜。我繳械投降獻上寶物,換來短暫的和平。安古開心又熟練按下密碼,徜徉在另一個世界。那世界比起所處的現實,也許真的自由多了。安古熟練背誦影片廣告台詞,還跟著哼唱:「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少年?我看著安古,思索這個詞與他之間的關聯。

看似停滯,其實不斷前進的日子,安古確實抽高不少。吃得多、動得少,肋骨微露的纖瘦體型竟冒出圓鼓鼓的肚子。升上二年級的他,從外貌看來,愈來愈像一個「少年」。不久前,他會在睡前撒嬌:「媽媽,抱抱睡!」後來嫌抱抱很熱,要我輕摸背就好。又過一段時間,翻身就秒睡,連拍拍安撫都不需要。他正在長大,比想像中更快的速度。

說實話,我很失落。我習慣他依賴我,卻發現是我依賴著他。

除了悵然若失,還有一點不捨,正如〈少年〉唱的:「成長的路上必然經歷很多風雨,相信自己終有屬於你的盛舉,別因為磨難,停住你的腳步……」大一的教育概論課,老師提及剛讀幼稚園的孩子,正在經歷「growing pain」。一直到自己擁有孩子,陪伴他長大,才真正體會這個詞的意思。正值換牙期的安古,乳牙從鬆動到忍痛拔去,往往得經歷好幾個星期。吃東西會痛,不小心碰到會痛,拔牙瞬間更是痛。但這是會過去的痛,缺口很快能長出堅固新牙。

有的痛恰好相反,看似結痂,卻永遠無法痊癒。

歌手夢然以正向、激昂的歌聲,召喚光明爽朗的少年:「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時間只不過是考驗,種在心中信念絲毫未減。眼前這個少年,還是最初那張臉,面前再多艱險不退卻,Say never never give up……」回首少年時代,一段晦暗多於燦爛的歲月。那時台灣號稱亞洲四小龍之首,父親卻因為人作保入獄。叔叔們扛下債務,承擔照顧我們三姊妹的重責。家中經濟拮据,氣氛宛如戰場。那種忐忑,至今仍在我內心深處不安跳動著。

彼時亦是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鄉下國中為了與城市學校一較高下,搶進明星高中,表面實行常態編班,背地依成績進行能力編班。被歸類於「好班」的我,每天在奇怪制度下跑班。一條無形界線把我們劃分成兩個世界。

我曾在常態班課桌上發現翻倒的飲料,在座位上找到故意被置放的圖釘。我沒有告訴老師,默默收拾殘局。憂愁煩悶時,我就躲進文字中,藉由閱讀逃脫現實,或是藉由書寫抒發憤懣。文字點亮的微微燭火,陪伴一個慘綠少年走過幽暗時刻。

如願考上理想高中的我,輾轉得知當年被劃為壞學生的同學,國中畢業便進入工地工作,幫忙貼補家用。早已斷了聯繫的我們,都曾是坐在同間教室的少年。那些分類你我的界線是否仍然存在?成為少年的安古又會變成什麼模樣?接安古放學時,我緊牽他的手,在車水馬龍中前行。面對渾沌的未來,我只想珍惜當下,陪伴他尋覓衷心所愛的興趣,在他成為一個少年之前。

*人間福報副刊2021.11.2

2021年10月4日 星期一

癮頭

 以前雖然知道曹雅雯這位歌手,但因為很少聽台語歌,所以對她的歌並不熟悉。這次金曲獎,曹雅雯藉著創作專輯《自本》,獲得最佳台語女歌手和最佳台語專輯獎,我好奇的上網搜尋,找到這首〈癮頭〉。這首歌不強調華麗的唱功,以充滿情感的嗓音與生活化的敘述打動人心,也讓我對台語歌有了全新的認識與感受,不知不覺竟重複播放了一整晚。


我的母語是客家話,只聽得懂一點點台語,起初不知道什麼叫「癮頭」。光看字面,以為是對一種東西上癮。問了身邊懂台語的朋友,才知道癮頭有「傻瓜」的意思。從另一個角度想,非常熱愛一個東西,為它犧牲時間,甚至傾盡一切,不也是一種傻瓜的行為?

這首歌的詞曲由曹雅雯和張三共同創作,可能是他們的年紀與我相仿,歌詞用語比起從前聽過的台語歌,讓我更有共感。「又閣落雨,沃到澹去的目睫毛;是風是雨,敢猶有人會相借問。又閣天光,癮頭的城市猶咧睏,我拄收工欲來去食早頓,食早頓,食早頓……」猶然闖蕩在文學路上的我,在這首歌裡聽見追逐夢想的不易。創作經常都是孤獨的,人情冷暖也唯有自己最能明白。雖然不像歌詞裡描述熬夜工作,但懷著未竟的念想入睡,隔天一早趁著孩子還在睡,起床坐在書桌前打字、修改稿子是常有的事。

「寫一條歌,啊哪會感覺遮歹聽。莫閣廢話,講較濟也無較縒,無較縒,無較縒,愈聽愈倒彈。」我喜歡這首歌的另一個原因,是它使用許多生活的語彙,例如「莫閣廢話」、「倒彈」,不僅有獨特的音韻,跟著哼的我似乎也能藉著歌曲發洩內心的困頓。正埋首創作長篇小說的我,雖然已經依照自己想像的藍圖,寫出基本的輪廓,卻怎麼也沒有辦法達到想要的層次與深度。愈寫愈「倒彈」。但抱怨也無用,只能多看書,再走一趟小說人物走過的路,回到書桌前繼續耐著心修改。

曹雅雯的聲音質地乾淨而細緻,歌曲前的低迴絮叨,轉入副歌時,忽以拔起的姿態直指人心,追問:「啥人的心,揣無路,彎彎曲曲,顛顛倒倒;又閣是啥人,行毋知路,茫茫渺渺,起起落落。」尚未找到路的人,仍在顛顛簸簸之中尋路。尋路難,難如上青天。不停的走,卻行不知路。T就是這樣,身懷才華,但為了家庭與五斗米,不得不暫時擱下理想,早出晚歸,在工作裡經歷風霜。

「啥人的心,有揣著路,彎彎曲曲,顛顛倒倒;又閣是啥人,行這條路,茫茫渺渺,起起落落。」然而,就算找到路又如何呢?譬如我,決心以寫作作為人生職志,儘管慶幸找到了路,但仍得克服生活中的現實,面對創作中的跌跌撞撞。副歌兩段既相似又相對,不管是「揣無路」或「揣著路」,眼前的路依然無限展開,走在路上的人依舊要面對彎曲、顛倒的路途。

然而,我很開心能在尋路途中遇見這首歌,知道在不同的領域,有人正以其他形式,面對社會、家庭,尋找自己的路。帶著這首歌,繼續勇敢的往前走吧,就算被笑是「癮頭」也沒有關係。

*人間福報副刊2021.10.4。

2021年8月31日 星期二

橄欖樹

 一年多前,從新聞得知齊豫開了一間素食餐廳,一直想去,直到七夕這天終於成行。小時候,爸爸常播放齊豫的歌給我聽,他說齊豫是他最欣賞的女歌手。音響裡,經常飄蕩齊豫空靈的嗓音:「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對不識字的我來說,流浪是很模糊的詞彙。爸爸開車載我去新豐海邊,整整一個下午,我們浸泡在海水裡或在淺灘上玩沙,就是我最遙遠的流浪。


剛上國小時,爸爸在新竹五峰找到一份度假村的工作。他買下吉普車,經常往山上跑,一待就是半個月。爸爸不在家時,我獨自在家聽〈橄欖樹〉:「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一邊聽一邊想著爸爸此刻在做些什麼?帶遊客在溪上泛舟?或是跟原住民朋友潛入水中抓溪蝦?

偶爾,假日爸爸會帶我一起上山。一次,他帶我走過一條狹窄的吊橋,他走在前頭,我在後頭。我害怕地看著橋下,想走快一些追上爸爸的步伐,又怕跑起來,吊橋會搖晃得更劇烈。我盡量不看橋下,專注盯著爸爸的背影,爸爸的步伐穩健,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踩著爸爸踏過的步伐,我終於走過吊橋。

對岸出現一間紅磚小屋,爸爸說,那是作家三毛的故居。爸爸見我沒有反應,便說三毛就是〈橄欖樹〉的作詞人。三毛曾在此住了三年,為小屋取名「夢屋」。屋前有一棵高過屋頂的梢楠樹,據說她喜歡在樹下沉澱靜坐。小小的我站在夢屋外,眺望三毛見過的風景,前方是一片翠綠山脈,俯瞰是川流不息的清澈溪水。儘管眼前的是梢楠樹不是橄欖樹,我依舊認定這裡就是歌詞中的流浪風景。

對於遙遠的漂泊,我只敢在文字中嚮往,從不敢真的實行。比起我,爸爸勇敢得多。他獨自來到陌生的山區,以山為家,完全融入山中生活。

餐廳裡播放齊豫唱的〈心經〉,那是我熟悉的空靈嗓音,卻不似從前的悲傷漂泊,而予人沉靜的感受。享用完餐食,正在細細品味加了燕麥奶的拿鐵時,竟見齊豫緩緩走上樓來。她將長髮梳成髻,身穿深藍色上衣、寬大白褲子,一身素淨。她親切地向我們打招呼,接著走進吧檯裡忙碌。兒時跟爸爸一塊聽歌的畫面忽然湧現。懷著興奮心情的我鼓起勇氣對她說:「我和爸爸都是妳的歌迷。」她笑著回我:「這樣很好,不會有代溝。」待她忙完,我們合影。拍完照,齊豫說:「有空帶妳爸爸來吃飯。」「爸爸兩年前走了。」我平靜的說。回答時,或許有遺憾,但並不感傷,此刻的爸爸應該正走上屬於他的另一段旅程。

「下次一定要再來喔。」齊豫離開前對我們說。告別潔白明亮、布滿花束的餐廳,我的心情跟著明亮起來。我正在走向我們的遠方。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8.30。


2021年7月26日 星期一

交通警察

 因應疫情,安古的鋼琴老師安排一場視訊課程。平時採一對一教學的鋼琴課,在線上課程中,改為所有學生一同上線,輪流彈奏老師安排的曲目。第一個彈奏的小女生,年紀跟安古差不多大,似乎有點害羞,彈到一半,發現自己彈錯,停了下來。在老師一再鼓勵下,再彈一次。到了第三遍,終於順利彈完。


輪到安古。老師問:「昨天有沒有認真練習?」安古皮皮的笑了笑,搖搖頭。老師無可奈何的說:「好吧,那你彈一遍。」安古坐在電子琴前,速度平緩但還算流暢的彈完老師指定的曲目。我聽得出來,老師特意選了一首相對容易的曲子給安古。彈完後,老師鼓勵的說:「彈得不錯,要對自己有信心,知道嗎?」

事實上,安古正面臨學習鋼琴的瓶頸。老師要安古以〈小木偶〉一曲參加八月下旬的鋼琴比賽。這首曲子比從前練習的長度都長,還需加上從前沒學過的轉指、輪指技巧。遇上困難總是先選擇逃避的安古,既不想練習,也不願上課。

薩依德的妻子瑪麗安在為《音樂的極境》作序時,提及薩依德在《鄉關何處》如此描述對音樂的感受:「一方面,音樂是令我非常不滿意又無聊的鋼琴練習……另一方面,音樂對我是一個極為豐富,由輝煌的聲音與物象隨機組織而成的世界。」唯有透過無聊的反覆練習,習得技法,才能一步步踏進那輝煌的音樂世界,領略音樂的豐富性。

瑪麗安在序的末段,敘述薩依德在辭世前三個月,打電話給他當長老會牧師的表兄弟,請教「時候將到,現在就是了」語出《聖經》何處。問題獲得解答後,薩依德放下電話,望著妻子,擔心她不曉得該在他喪禮上播放什麼音樂。面對死亡,薩依德的反應竟如此從容,彷彿面對的不是自己的喪禮,而是人生最後一場音樂會。他將以音樂為人生總結,向世界告別。這是音樂帶給他的力量嗎?

我闔上書,望著不願意練習的安古。該如何陪伴他度過「不滿意又無聊」的鋼琴練習,是我眼前的課題。小時候也曾想學鋼琴,但家裡並沒有能力負擔。有一次,我在下課時間趴在課桌上,用手指在木製桌子上輕輕敲打。一個女同學突然跑到我面前說:「鋼琴不是這樣彈的,要像這樣。」她將手指立起,與桌面形成垂直的角度,在我面前彈奏,敲擊桌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音。我既羞愧又羨慕地看著她,想著:如果可以學鋼琴就好了。

「你可以教我彈嗎?」我問正在賭氣的安古。面對琴譜,我笨拙的手指在琴鍵上如初學走路的孩子。「不是這樣啦,老師說,要像握蘋果。」安古弓起手指,如手握雞蛋,一、二,一、二,安古又變長一些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四分音符,一個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小節二拍。琴譜最上方以小字寫著:「尋覓旋律型態,把你的小曲一句一句地思考。」在安古的「指導」下,我的右手彈奏高音譜記號,左手彈奏低音譜記號,兩手如對鏡般反覆、交替,像警察指揮交通的手勢,跟隨節奏輕快擺動。

「不是這樣的,是這樣。」安古再次示範。當他教我時,對自己顯得更加有自信,也不再排斥練習更難一些的曲子。一、二,一、二,我以期待的心情,跟隨安古的腳步,反覆練習,一步步前往那豐富而輝煌的音樂世界。

*人間福報副刊2021.7.26

2021年6月28日 星期一

夜空中最亮的星

 疫情嚴峻,蝸居在家,與外面的世界似乎愈來愈遠。在小房間裡,陪安古上視訊課、寫作業,在老師規定的時間內繳交。孩子午睡時,我開著枱燈,在床邊敲打預定的寫作計畫。一個字一個字像星星一樣,在電腦螢幕上顯現,點亮昏暗的房間。這個和孩子共存的小房間,彷彿是宇宙裡眾多星球中的一顆行星,與其他人所在的星球,既相連又遙遠。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這段時間最常播放的是逃跑計畫所唱的〈夜空中最亮的星〉,歌中在黑暗摸索方向的迷惘,以及緊緊抓住一絲希望的渴盼,唱出我對整體大環境方向未明的慌張、失落與嘆息。每天下午兩點,最新疫情資訊以各種形式來到眼前。不斷攀升的死亡人數,令人不捨,卻又莫可奈何。第三級警戒並未如預期在兩周結束,反而一再延後。該與親人相聚的端午,只能在視訊中向阿婆問好。阿婆不解,不到一小時的車程,為何不回家?我只能反覆解釋,這個病毒十分可怕。「我沒有辦法回家。」我說。端午,也是爸爸的忌日。以客家人的習俗,本應在這天正式將骨灰移入祖塔,但一切都只能延後。天上地下,所有的事都被疫情擾亂、停擺。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記起?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裡的身影。」雖然安古沒有說,但我知道他也想念一起讀書、玩耍的同學們。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到,想和同學交換的寶可夢卡牌,只能收在書包裡,靜靜等待開學。過去的日子,在不斷延長的警戒裡,愈來愈模糊。

少數看見外界的時刻,是在陽台洗晒衣服時。遠處的高樓與更遠處的高樓各占一方,餘留下不規則形狀的水藍天空,日光正好,但不能出門。安古在一張紙上寫了一段文字:「風和日麗的上午,我還在睡覺,媽媽最先醒來,媽媽準備去吃早餐。爸爸去上班了,天氣很好,我好想出去玩,然後我溜我的滑板車,我就出去玩了。」滑板車放在後車廂,公園封鎖了,不管多想,都只能在家。

媽媽的表店在西門町,因為疫情損失慘重。妹妹在美髮店工作,儘管有營業,但幾乎沒有什麼客人。分處不同縣市的我們,只能以網路關心彼此,再各自面對眼前的現實。疫苗尚未普及施打的此刻,與他人保持距離,是保護彼此、不增加醫療負擔的唯一方式。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越過謊言去擁抱你。」我關掉手機上的新聞,陪伴渴望在陽光下跑跳的孩子。他組好樂高飛機,在如夜空般灰藍色床單上飛翔。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孩子的眼睛。沒有政治攻防、欺騙算計,最澄澈的星光。引領迷失在黑夜裡的我,要繼續努力生活,相信自由的日子,終會回來。

——人間福報副刊2021.6.28。

2021年5月31日 星期一

最後的溫柔

 坐在車裡的我,聽見音響傳來熟悉的旋律。王傑以略帶鼻音的哭腔唱著〈最後的溫柔〉:「最後這一個冬季,就該收拾熱情的過去,不要再繾綣北風裡。冰冷的雙手也是最後的溫柔,啊──你可知否?」我忽然回到那一天,坐在爸爸車子的後座。駕駛座裡的他,緊握方向盤的手顯得蒼白。那是我最後一次坐爸爸的車。我忍不住對身邊的安古說:「我好想我爸爸。」即使明白留戀的徒勞,但我反覆聽著這首歌,每聽一遍就喚醒更多記憶。


我一直覺得爸爸像王傑,除了長得像,還有那股浪子般的憂愁眼眸。正如王傑的另一首代表歌曲〈一場遊戲一場夢〉,我曾以為這世界對爸爸而言,只是一座遊樂場,供他玩一玩,揮揮手就可以轉身瀟灑離去。

兩年多前,癌細胞轉移到小腿,爸爸再次開刀。此後,他走路一拐一拐,需要拐杖支撐。某日,我帶安古到新竹,爸爸開車來接我們,說要載我們去北埔老街走走。爸爸向站在路邊的我招手,車窗裡的他比印象中的還要瘦小。

冬天進入尾聲,我們穿著薄長袖。從前特別怕熱的爸爸,卻穿著一件厚外套。「爸爸,你這樣還可以開車嗎?」我擔心的問。「沒問題啦。」爸爸以爽朗的聲音回答我,雙手緊握方向盤往竹東開去。

車子經過竹東鬧區,接著轉往北埔山上。「我們先去買茶,喝茶可以抗癌。」爸爸說。自從生病後,爸爸試過各種方法與病魔對抗。山路彎曲,但爸爸開得熟門熟路。一個轉彎,車子停在半山腰的一處茶莊。爸爸撐著拐杖,費力走下車。我走到他的身邊,他伸手牽著我。即使身穿外套,他的手依然冰涼。茶莊入口是玻璃推拉門,進門靠牆處放滿各式鐵製的茶葉罐,中間擺張實木桌。老闆向爸爸打招呼,示意我們坐在桌前,泡茶供我們試飲。發酵後的東方美人,清澈回甘的綠茶,還有濃郁的烏龍。我懷疑爸爸是否還有品茗的閒情,又或只是以茶為藥,期待飲入胸中的茶液可以殺死癌細胞?

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後來會發生的事。但不知怎麼,總覺得這或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爸爸上山買茶。除了茶,老闆還準備幾盤茶梅供我們試吃。茶苦梅甜,比起茶我更愛茶梅。爸爸見我愛吃,便買了兩罐茶梅給我,另外還帶了兩罐茶葉。告訴我,喝茶對身體好。

買完茶,接著去北埔老街。爸爸的步伐拖曳,顯得有些疲憊。「要不要回家了?」我問。「我還可以。」爸爸回。我們穿過擁擠人潮,走入一間平價玩具店。玩具店擺滿琳琅滿目的玩具,安古指著架上的戳戳樂說想要。戳戳樂裡都是些零散的小東西,像彈跳球、貼紙和廉價塑膠模型。安古不過是享受一時的驚喜,很快就不會再玩。「不可以買。」我說。安古耍賴喊:「我想要!」「沒關係,阿公買。」爸爸不顧我的反對,大方買給安古。戳戳樂紙盒和裡頭的小玩具如今早已不知去向?(寫到這裡,安古表示抗議,從他收藏玩具的盒子裡拿出一個半圓形紫色彈跳球,說:「妳看,明明就還在!而且我很喜歡。」)

「不要再編織藉口,就讓我瀟灑的走,雖然你的眼神,說明了你依然愛我,這是最後的溫柔。」走的人看似瀟灑,其實心裡最是依依不捨吧。茶梅老早被我吃完,倒是兩罐茶葉直到現在還放在餐桌角落,上頭蒙著一層淡淡的塵埃。我遲遲沒有打開,總覺得屬於爸爸的某個部分仍留在兩罐茶葉裡。一邊聽著歌一邊沉浸回憶裡的我,終於明白爸爸留下的是什麼。那些共度的時光,說明了他始終愛我,那是最後的溫柔。

*人間福報副刊2021.5.31

2021年4月28日 星期三

短髮

 在鏡子前看見燙了三小時的成果時,內心浮現的不是期待中的欣喜,而是對新髮型的種種不適應。它與我給設計師的照片大不相同,捲度過於明顯,連瀏海也像一輪蛋捲。設計師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用慵懶低沉的嗓音說服我:「比照片上的捲一點點,每個人的髮質不同,燙出來的效果當然也不一樣。」既然選擇燙了,就要勇敢接受,我告訴自己。然而,每次洗頭吹整、早上起床抹髮油時,我不只一次感到懊悔:為什麼要花錢花時間「整」自己呢?


天生自然捲、髮質粗硬,加上生性懶惰的我,一直以來都留著一頭長直髮。優點是好整理,起床後隨意梳一梳頭髮就完事。但同樣的髮型久了,容易感到無趣。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萌生想要換髮型的念頭。一旦動了念頭,開始時不時上網搜尋喜歡的髮型,甚至連走路也不專心,隨時啟動雷達偵測大街上美麗的髮型。

無論是浪漫的捲髮或俐落的短髮,都不是我可以駕馭的髮型。我卻還是像薛西佛斯一樣,永無止盡重複著同樣的行為。一次次嘗試新造型,卻總是失敗,只好再花上大把時間把頭髮留長。好不容易回復成原來的髮型,又忘掉過去的教訓,再一次選擇變髮的不歸路。

變髮,除了愛美的天性,有時也伴隨其他念想。國中時,為了斬斷「情絲」,將留至耳下的學生頭,剪成俐落的男生頭。當時,班上有個同學喜歡我,其他同學常在旁鼓躁,有一次甚至把我們倆單獨關進教室裡,我因此挨了老師一頓罵。〈短髮〉這首歌正當紅,頂著一頭俏麗短髮的梁詠琪,用純淨而略帶港腔的聲音唱:「我已剪短我的髮,剪斷了牽掛,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吋一吋在掙扎。」放學途中,我一邊騎著腳踏車,一邊哼著這首歌。腦海浮現一個念頭,不如剪成男生頭,換一副模樣,說不定對方就會不喜歡我,說不定就可以解決一切困擾。就這樣,我騎到一間髮廊,請設計師幫我把頭髮削短。我望著長長短短的頭髮,一吋吋墜落至地面,如梁詠琪所唱的:「我已剪短我的髮,剪斷了懲罰,剪一地傷透我的尷尬。」我帶著揮別過去的決心,頂著一頭短髮回家。

除了家人與同學短暫驚訝的眼光外,剪男生頭並未改變我的處境,反而增添其他困擾。比如有次走進女廁,聽到幾個女生竊竊私語談論著我:「『他』是不是走錯廁所?」羞紅臉的我只得趕緊逃離現場。

另一次把頭髮剪短,是四年前決定寫長篇小說的時候。我帶著發願的情懷剪去長髮,希望小說也能跟著剪短的髮絲一點一滴增長。看著設計師拿起銳利剪刀,在我頭頂上嘩啦啦毫不留情削去髮絲。剪到一半,過去剪男生頭的困擾不斷湧現,讓我突然有臨陣脫逃的衝動。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眼睜睜看著頭髮愈來愈短。

結果,要照顧孩子已沒有太多時間寫作的我,為了整理隨意亂翹的短髮耗費更多時間。洗過頭、吹乾頭髮後,用設計師推薦我的「直髮造型器」,一遍遍把張揚的自然捲夾順。還好,小說最終完成了,否則我一定恨死自己。我的短髮經驗不同於梁詠琪所唱的,每次變髮後,尷尬的不是落在地上的頭髮,而是依舊懷著掙扎心情,不能適應的自己。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4.26。

2021年3月9日 星期二

花戒指

 從小,我都算是乖乖牌的學生。尤其國中就讀升學班,每天依照老師的安排,乖乖讀書、應付大大小小的考試。生活就像關在籠中的白老鼠,不停在滾輪上奔跑,直到聯考結束。唯一 一次逃出籠子,就屬那一天。


升學班假日得上輔導課,由於學校沒有提供營養午餐,同學們會結伴去校外用餐。那天中午,我和往常一樣跟同學吃完飯,正打算走回學校,卻在路上遇見爸爸。爸爸開著一輛黑色旅行車,停在我身邊,打開車窗,喊:「走!跟爸爸去司馬庫斯。」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猶豫的說:「可是……我的書包還在教室。」本以為爸爸會就此打消念頭,但他卻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理直氣壯的對我身邊的同學說:「麻煩妳等一下幫她拿書包回家!」

每次,我跟朋友提起這件事,大家都會羨慕的說:「妳爸好酷喔!」但是,對當時的我或妹妹們而言,爸爸突如其來的興頭,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其實讓我們有些困擾。比較起來,一個殷實可靠的上班族父親更值得信賴。總之,我生平第一次「蹺課」,是爸爸帶頭的。

就這樣,兩個妹妹和我被爸爸半強迫帶上司馬庫斯。當時的司馬庫斯還不像現在這麼多遊客,沒有導航、網路,狹窄的山路上,我們能依靠的只有一心想去司馬庫斯的爸爸。

車子從中午開到傍晚,天色愈來愈黑,路愈來愈小,一旁深不見底的懸崖宛若黑洞,隨時會把我們吞噬。我心底很害怕,卻不敢吭聲。因為,坐在副駕駛座的我,從爸爸眉頭深鎖的模樣知道,爸爸也慌了。後座尚讀小學的大妹,看著窗外懸崖邊的枯樹,哽咽的問:「我們會不會掉下去?」爸爸一聽,果然動怒了,叫她閉嘴,好讓他專心開車。

早知道,就堅決不上爸爸的車了,待在籠子裡還比較安全。我在內心偷偷埋怨爸爸,並暗自祈禱奇蹟出現。

又走了一小段路,起霧的山區竟出現兩顆圓圓的光,是車燈!一輛小卡車停在我們前面。向來不愛問路的爸爸,立刻停車,親自下車問路。原來小卡車正是從司馬庫斯來的,卡車司機看了看車內的我們姊妹,決定親自帶我們去司馬庫斯。

卡車司機的出現,平復我們驚慌的心。抵達司馬庫斯時,天已全黑,我們借住頭目家二樓通鋪,除了我們一家,另外還有幾個登山社的大學生。入夜高山比想像中還寒冷,裹著睡袋的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彼此取暖。望著很快呼呼大睡的爸爸,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他要這樣毫無準備,只為一時興起而上山?

隔天清晨,大學生們為了尋訪神木,早早動身往更深山前進。爸爸說,妹妹們還小,往前走的路段十分危險,決定不往上走,在部落附近拍拍照,就下山回家。不解此行目的的我,壓抑內心的怒意,跟著爸爸在部落四周散步。爸爸不停要我們站這站那擺Pose拍照。但面對相機那頭的爸爸,我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蜿蜒的山路邊開滿不知名粉紅色小花,爸爸突然蹲了下來,連著長長的莖採下花。只見他一面纏繞著花莖,一面哼唱:「你可聽說嗎?那戒指花。春天開在山崖,人人喜愛它。有情人攀登山崖,摘了花,來到樹下。編成戒指,送給了他。就像告訴他,愛他。」短短幾分鐘,我們三個的手指全套上爸爸做的花戒指。昨天被爸爸罵、臭著臉的大妹,終於展露笑容。

有人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善於說話、交過許多女友的爸爸,上輩子鐵定也有很多女朋友。我們那時就是這樣被爸爸哄騙了吧。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3.8。

2021年2月22日 星期一

牛犁歌

 牛年到了,好奇有什麼和牛有關的歌曲,上網搜尋,跳出鳳飛飛演唱的〈牛犁歌〉,收錄在歌林唱片於1977年發行的《台灣民謠歌謠專輯第2輯》之中。這張專輯還收錄同樣由鳳飛飛翻唱,多首膾炙人口的台灣歌謠,像是〈月夜嘆〉、〈春花望露〉等。


鳳飛飛以韻味十足的嗓音,輕唱:「頭戴著竹笠仔喂,遮日頭呀喂;手牽著犁兄仔喂,行到水田頭;奈噯唷呀里都犁兄仔喂,日曝汗那流;大家著合力呀喂,來打拚噯唷喂。」生動呈現往昔農村生活,頭戴斗笠的農夫頂著太陽,牽牛走到水田耕種。有趣的是,詞中將牛擬人化,稱為「犁兄仔」。讓我想起兒時放牛的阿公,從不吃牛肉。他說,牛有靈性,是耕種的同伴,怎麼能吃牠的肉?

反而是屬牛的阿婆,不僅不避諱食用,只要是孩子們愛吃,無論西式煎牛排或中式牛肉麵,樣樣都拿手。阿婆似乎不喜歡自己的生肖,曾對我說:「肖麼个全好,就莫肖牛。分人做牛做馬做到死。」我曾在專欄中寫過,阿婆常唱的一首客家山歌:「日頭落山一點紅,牛嫲帶子落陂塘。」當時只覺得是牛嫲帶牛子泡水塘的溫馨畫面,卻未曾想為何要在太陽下山後?

如今想來,許是日正當中,牛嫲須在大太陽下,為人辛勞耕作。「牛嫲」形象與阿婆重疊,從小當人養女的阿婆,年輕時是採茶姑娘,嫁給阿公後,既要打零工賺家用,又要照顧全家老小。牛嫲至少在太陽下山後可以休息,阿婆卻在大家回房就寢後,仍在廚房忙碌。

「手推著牛犁仔喂,來犁田呀喂;我勸著犁兄仔喂,不通叫艱苦;奈噯唷仔里多犁兄仔喂,為著顧三頓;大家著合力呀喂,來打拚噯唷喂。」歌詞說的是耕種的辛勞,但曲調卻是輕快的,且夾雜許多狀聲詞,像鼓舞農忙的人們,無論多苦,為了三餐溫飽,還是要打拚下去。

我不禁想,每天得洗十幾個人的衣服,煮三餐、忙農事,一肩扛下家庭重責的阿婆,是否有過放棄的念頭?又是什麼支撐她堅持下去?

屬狗的我,喜歡被照顧多於照顧別人,若換作是阿婆的角色,恐怕堅持不下去。邊照顧孩子邊寫作的我,對比阿婆的勞動生活,可說是相當幸福且幸運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嚷嚷過不要寫了,或懊悔生下孩子,以至於沒有自己的時間。所幸這些念頭都不長久,在顧孩子和做家事的餘暇,慢慢敲下一字一句,努力在孩子與寫作之間找到平衡。

帶大三代的孩子的阿婆,常自豪說,她做「阿太」了。彷彿看著孩子長大,一切辛苦便值得。做不到這一點的我,非常佩服像阿婆這樣,願意為他人辛勞,如牛一般的人物。或許因為阿婆的緣故,在諸多生肖中,我特別喜歡屬牛的人。

註:〈牛犁歌〉的填詞者為許丙丁(1899-1977),他出生於日治時代,兒時喜歡去廟裡聽人講古。在大正九年(1920)時,考入台北警官練習所特別科,訓練三個月後以總督府巡查身分成為台南州巡查。任職警務人員時期因對南管音樂頗為愛好,加入「桐侶吟社」,並組織「天南平劇社」推廣該類型音樂。戰後,轉戰政壇,曾擔任議員。這段期間,他根據南管古調填詞成台語流行歌曲,除了〈牛犁歌〉外,還有〈六月茉莉〉、〈卜卦調〉等歌曲。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2.22

2021年2月8日 星期一

旅行的意義

 疫情肆虐的2020年,出國旅行成為一種奢侈。臉書不時跳出過往出國旅遊的照片:前年在日本大阪今昔館體驗浴衣;三年前為了寫小說《織》,造訪胡志明市的紡織廠;四年前,飛到紐約,搭船看了自由女神像。那些旅途中打卡的照片,形成過去世界的結界,一個被病毒隔開的世界。在不能自由出國的此刻,予人一些安慰。


過去,我至少一年會安排一次出國旅行。總覺得一定要搭上飛機、離開台灣,才算真正的旅行。一如陳綺貞在〈旅行的意義〉所唱:「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心甘情願奉上省來的積蓄,只為在陌生的風景裡迷途。在諾大地圖上,標註自己去過的地方,以及想去的地方。

「你累計了許多飛行,你用心挑選紀念品,你蒐集了地圖上每一次的風和日麗。」航空公司寄來累積里程數,讓旅行彷彿闖關遊戲,可以不停累點再攻下一關。我去過最久的旅行,是讀碩士班前夕,跟著大學好友的德國南方行。前後二十天背包客行程,用盡過去一年在出版社工作的積蓄。由於帶在身上的錢不多,必須節儉花用。南德很大,受限天數,我們不停趕路,希望可以多造訪一個景點。

不管多累,每天睡前,我都會在印有觀光風景的明信片上,認真寫下一字一句,寄回台灣給朋友。也在途中商店逗留,為親人挑選伴手禮。其中最難選的是送給阿公的禮物,我不知道平日節省度日的他,需要或想要什麼?後來,在一間專門販賣刀子的店,看見一把多功能小刀,刀柄印有巴伐利亞州徽,藍白相間菱形格紋顯眼又美觀。讓我聯想到,常上山採草藥的阿公,身邊習慣帶著一把紅色小刀,以備不時之需。因此,儘管小刀價格超出預算,我還是決定買下它。

南德旅行的照片存放在無名小站相簿裡,隨著無名小站關閉,更換過幾台電腦,照片就這麼丟失了。曾經寄過明信片的對象,多年後,有的已不再聯絡。買給自己的紀念禮物,早已不知去向。而送給阿公的藍白小刀,被他小心珍藏,放在飛行外套的口袋,跟在他身邊,直到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旅行的印記隨著時間漸漸丟失,最終餘下什麼?

陳綺貞以清甜嗓音質問熱衷旅行的情人,關於旅行的意義:「你擁抱熱情的島嶼,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你留戀電影裡美麗的不真實的場景……卻說不出在什麼場合我曾讓你分心,說不出旅行的意義。」並在歌末給出答案:「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我承認,除了體驗未知世界,得以短暫關掉手機,離開原有網絡,也是我熱愛旅行的原因。

沉浸在過往旅行的我,不禁問自己,如果有時光機,可以回去一次過去的旅行,再次體驗旅行的美好,會選擇哪一次呢?

令我驚訝的是,腦海裡浮現的不是出國旅行,而是小時候的假日早晨,天剛剛亮,我被阿公阿婆叫醒,從家裡出發,沒有任何目的地,在鄉間小路上漫步。有時發現路邊野生土芭樂樹,阿公拿小刀割下幾顆,讓我們邊走邊吃。幸運一點,遇上踩著三輪車叫賣的豆花阿公,他大剌剌把攤車停在路中央,擺放凳子,一人一碗熱騰騰的豆花。早上四、五點出發,走到六點後折返,最遠不過到隔壁新豐鄉。跟著阿公阿婆,繞著家打轉的短暫出走,是我最懷念的旅行。

遙遠記憶提醒了我,疫情趨緩前,也許無法去遠方,但可以帶著孩子在附近散步,或趁假日至鄰鎮走走。旅行的意義,不在於離得有多遠,風景有多壯觀多獨特,而是有所愛的人相伴,自由自在漫步大街小巷,留下共有的回憶。♣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2.8。

2021年1月25日 星期一

飛龍在天

 幾個月前,相約在高中好友家聚會。那是半山腰如別墅的連棟建物,距離台北市只要半小時車程,租金卻可以省下大半。我們叫了披薩和炸雞,在可以看見綠樹的明亮客廳裡聊天。好友拿出高中時期的相簿,說可以從中挑選喜歡的照片回家。


翻開相簿,舊時記憶一點一滴浮現。那時,我們經常是六人行,放學後留校念書,或相約去火車站前的漢堡王,美其名是讀書,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在聊天。不想讀書,就逛逛SOGO百貨、誠品書店,或去KTV唱歌。我們幾個之中,歌唱得最好的就是秀了。秀留著一頭長直髮,面容溫婉,說話聲音也嬌嬌細細的。但唱起歌的秀,嗓音卻渾厚有力,和說話的聲音不同。她性格潛藏的倔強與堅定,在歌聲中透露出來。

多年來,每想起秀,就會想起她唱歌的樣子。我們相倚坐在昏暗的KTV中,先點播鄭秀文的舞曲炒熱氣氛,再各自拿點歌本,或在電腦螢幕前,搜尋喜愛的歌手輪番唱情歌:王菲〈悶〉、莫文蔚〈盛夏的果實〉,還有戴佩妮〈街角的祝福〉……突然,螢幕出現「飛龍在天」四個字。是誰點的?有人問。是我啦,只見秀紅著臉舉起手。

《飛龍在天》是當紅的電視劇,由江宏恩、黃少祺、賈靜雯、張鳳書飾演,同名主題曲亦由這四位主角所唱。背景發生於清末的台灣,劇情描述武館「艋舺忠義堂」的一群練武之士,彼此的恩怨糾葛與愛恨情仇。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歌曲開頭,秀刻意用比自己年齡滄桑的嗓音唱,那反差的模樣逗得大家忍不住笑出聲。一到節奏鏗鏘的副歌,當秀唱著:「好男兒不怕出身低,男子漢志在出頭天。」我們齊聲唱和女聲版本:「咱的緣前世就註定。」秀接著唱:「咱的愛今生來完成。」最後大家一起合唱:「手牽手,心逗陣,把握好時機,親像飛龍飛上天。」大家又唱又笑,氣氛嗨到最高點。當時就讀女中的我們,每天面對大大小小的考試,只盼未來考上一所好學校,以為能就此邁向康莊的人生。

大學聯考後,依照分數落點,找到較適合自己的學校系所。我們從此散落在台灣各地大學,相聚次數愈來愈少。最後一次見到秀,是我讀碩士班時。秀從台北搭火車來新竹找我,我們約在後火車站一間咖啡店。大學念中文系的她,成為一名保險業務員。

秀帶著身不由己的口吻說,她也想像我繼續讀書,或像柔成為記者,但她身為長女,希望分擔家計,不能像我們這樣自由。秀比我早一步踏入社會,她一面描述在台北工作的忙碌與辛苦,同時也以充滿希望的語氣,描繪未來可能的樣子。短暫相聚後,我送她到火車站。天空忽然下起雨,我拿出備用雨傘,沒帶傘的秀跟我同撐一把傘。我們挨得很近,我聞見她長長髮絲傳來的淡淡香氣。

沒過多久,我接到一通來電,電話裡好友急急說著秀意外離世的消息。怎麼可能?我反覆在電話中確認,怎麼也不敢不想不願相信,不久前跟我一起走在雨中的伊人,竟到了另一個世界。

「人生在世,只有兩字,一字情,一字義。」那年在KTV聽秀唱著這首歌的我們,還未明白生命無常、人身有限。如今多年過去,相簿裡,年輕的秀與我們勾肩搭背,對著鏡頭大笑。曾經真心相交的歲月,被鏡頭停格,長存記憶中。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1.25。

2021年1月11日 星期一

心有獨鍾

 手機跳出名為「八○年代收割機」的影片,是陳曉東參加《追光吧,哥哥》真人秀節目的演出片段。只見四十五歲的陳曉東,身穿華麗合身的舞台服裝,獨自站在舞台上,邊做動作邊唱:「單單為你心有獨鍾,因為愛過才知情多濃,濃得發痛在心中,痛全是感動,我是真的真的與眾不同。」動作略顯多餘,但我依舊跟隨他的歌聲墜入青春回憶中。


一九九七年,韓流尚未侵台,我和同學有各自擁護的香港四大天王。某天,娛樂新聞介紹一位長得像梁詠琪的香港男歌手陳曉東,兩人有相似的雙眼皮大眼和高挑身材,還有媒體封陳曉東為四大天王的接班人。但不知哪來先入為主的觀念,我總覺得長得太帥的男藝人,多半是仰仗臉蛋沒有實力,所以並未特別注意他。

然而,在家庭聚會卡拉OK場合,小我兩、三歲的表弟們,開始點播他的歌:「給了甜蜜又保持距離,而你瀟灑來去,玩愛情遊戲,我一天天失去勇氣,偏偏難了難忘記。」剛邁入青春期的他們,喉結突出、長出鬍子,裝扮也不同,有的剪類近龐克髮型,有的把頭髮留過肩膀,或是偷偷在手臂刺青,甚至穿鼻環、舌環。我訝異且不解看著他們的改變,漸漸意識到,他們已不是跟在我身後的小孩。看他們那樣深情歌唱,心中說不定有心儀的對象了。因為聽過他們唱,我也學會幾句副歌:「真正為你心有獨鍾,因為有你世界變不同。」尚未談過戀愛的我,透過歌詞想像自己也能擁有一見鍾情的初戀,並且相守終老。

就在當紅之際,娛樂新聞屢屢傳出陳曉東的八卦:他和張柏芝公開交往後分手,與恩師戴思聰反目,唱片公司無預警倒閉。我不知道陳曉東如何捱過那些年,當我再看見他時,他已是飾演電視劇《蘭陵王》第二男主角宇文邕,深情款款又霸氣十足的模樣,竟比馮紹峰飾演的第一男主角蘭陵王更引人注目。

這齣戲的插曲為陳曉東演唱的〈突然心動〉:「突然心動,有你不同,我的天空,過濾掉了傷痛。我說過永遠,當然管用,我讓瞬間停在我心中。」螢幕中不若過往年輕的陳曉東,在新秀輩出的演藝圈,要再次站上舞台談何容易?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當我看見陳曉東站上追光舞台,彷彿為追逐逝去的時光,努力裝扮得更年輕,在舞台上賣力演出。像遲到多年的歌迷,我重新聽著過去弟弟們最愛的歌:「真正為你心有獨鍾,因為有你世界變不同,笑我太傻太懵懂,或愛得太重,只為相信我自己,能永遠對你心獨鍾。」過了太傻太懵懂年紀的我,終於不帶偏見,被他的歌聲深深打動。也體悟到,能遇見心有獨鍾的那人,其實並不如想像容易,情海世界變幻無常,永遠更顯稀少而珍貴。而這或許就是〈心有獨鍾〉被許多人喜愛的原因。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1.1.11。

2021年1月6日 星期三

讀大江健三郎的筆記

 本來想一本書寫一篇,但沒有時間,所以想用列點筆記的方式,不定時存下一些東西。

1.想找「同時代的遊戲」來看,他的寫作手法應該有助於寫山鏡的其中一個角色。(作家自語)

2.讀大江健三郎之前,我大量讀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書真的好看,引人入勝。我覺得,可以寫出好看的書很不容易,但要寫出「不好看」卻又吸引人理解的書,同樣很困難。(個人的體驗)

3.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替代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我想我會用「孩子」。在山坳長大的孩子(大江健三郎自身)、殘疾的孩子(大江健三郎的大兒子光)和從小一起長大,也是妻子的哥哥,後來跳樓自殺的著名導演、演員伊丹十三,以「換取的孩子」做為象徵。「孩子」在大江健三郎的筆下有了多重的含義。(換取的孩子)

4.今天,2021.7.1,在疫情中讀完《小說的方法》。讀了很久才慢慢認識大江論述性的語言。先列一些關鍵字:小丑與騙子、中心與邊緣、邊緣角色的創造、隱性結構。個體語言、整體語言與未來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