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鐵之貝克

 每次我在聽歌時,安古就會湊過來,半撒嬌半撒野任性的喊:「媽媽,我要聽鐵之貝克!」〈鐵之貝克〉的MV是動畫,他最喜歡一邊看MV一邊聽歌,擺動雙手大聲跟著唱:「請再等我久一點,你卻遺憾的說抱歉……」安古大約三歲多時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就無可救藥喜歡上了。有很長一段時間,睡前必定要聽一遍,站在彈簧床上邊唱邊跳。


我第一次聽Tizzy Bac還是大學時,同學從電腦另一端傳送一首以電子琴為主要伴奏的歌給我。我戴著耳機,聽見輕快電子琴聲在耳畔跳動。那時Tizzy Bac仍是Tizzy Bac,沒有中文團名。「Tizzy Bac」是英文與法文的組合,Tizzy為英文中「神經緊張、極度興奮不安的心情」之意,由貝斯手哲毓翻字典而得。而Bac則為主唱惠婷所取,她大學主修法文,刻意選用法文單字為團名,本想用「bec」(鳥嘴),卻因疏忽拼錯字,變成「bac」(高中會考)。團員們發現後也不在意,還戲稱團名是「神經緊張的高中會考」。2009年適逢成團十周年,他們將網友取的譯名「鐵之貝克」作為正式的中文團名,並製作同名歌曲,收錄在《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專輯之中。

雖然家中有這張專輯,但因為安古喜歡看MV,所以一直都是用手機播放。那時,我們還住在南方的家,隔天要上班的我總是會催促他:「聽一遍就要睡覺了喔。」但他老是橫躺在床上耍賴:「再一遍就好了!」每聽一遍,他的精神就愈發亢奮。他把自己想像成畫面中的戰鬥機,張開雙手遨翔:「我奮力爬上駕駛座,勇敢與未知戰鬥,既然沒了你,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我成為最強的戰鬥機,再不怕現實的襲擊,反正沒了你,我只好燃燒到不能自己……」發音尚不標準的他,老是把「失去」唱成「失氣」,「自己」變成「記己」,英勇的戰鬥機經他一唱,變成搞笑的迷你版。

「我不能愛,我不能愛,要是再不能愛,我該怎麼辦?原來這麼多年,一直尋找是你醜醜的臉。」每次唱到這,我都會捏安古的小臉跟著哼:「醜醜的臉。」安古自然是可愛的,但我老笑他鼻孔偏大、眼睛太小,在挑剔中欣賞他與我相似的眉目。幾次後,安古也不甘示弱,指著我更大聲唱:「醜醜的臉!」

2018年,自新聞得知團員哲毓病逝,我跟安古說他喜歡的鐵之貝克,有個團員過世了。對死亡已經半知半解的安古追問:「他為什麼會死?」「因為生病。」我拿出CD,第一次用音響播〈鐵之貝克〉給安古聽。這張專輯以帶點萬聖節氛圍的棺材當封面,此時看來卻有些感傷。我翻開CD跟著歌詞唱,才發現原來唱錯了,「醜醜的臉」應是「臭臭的臉」。

唱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唱出正確版本:「原來這麼多年,一直尋找是你臭臭的臉,但我真的懷念,真的懷念,看來要一輩子用力思念;那太短暫的歡樂,被我當成,最永恆依戀……」跳躍流淌的琴聲,輕快而爆裂,輕聲訴說:即使你離開了,我也會好好過下去,並且永遠思念你。

知道正確歌詞的我們,依舊習慣錯誤的版本。每唱到這裡,腦海便跳出安古在那南方城市的房間裡,不肯安睡的明亮眼睛和圓潤稚氣的小臉。醜醜的臉,最愛的臉。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2.28

2020年12月16日 星期三

【轉引】「新埔風雲」:遠化罷工的歷史省思

 「新埔風雲」:遠化罷工的歷史省思

客家城鎮的工業化

戰後台灣的工業化過程,一方面使得文化產品成為大量複製、營利至上的文化工業,另一方面也讓工業、都市與現代的想像深植人心。時至今日,我們對台灣工人的觀點卻仍頑強地以1970-80年代為凝固的典範,認定唯有滿口閩南粗話、無技術或幹體力活的本省閩南男性工人,才是再現與現實中「真正的」工人。翻轉或強化此一形象,正是《做工的人》等影視作品廣受歡迎的秘訣所在。

但是,這樣的圖像並不是台灣工人唯一或本身的樣貌。從楊青矗的《工廠女兒圈》到鄭文堂的《奇蹟的女兒》,或是陳映真的〈雲〉、李喬的《藍彩霞的春天》、蔡素芬的《鹽田兒女》,以及近日顧德莎的《驟雨之島》、張郅忻的《織》,這些詳實、同理的作品,描繪了女性在台灣勞動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張郅忻的新作《海市》一書,立基於新竹湖口的自身生命經驗,串起客家文化、城鄉發展與工業化,溫婉而堅定地拉出勞動與流離的主題,為女性的家庭書寫帶來嶄新的風情。

張郅忻《海市》。

張郅忻《海市》。

《海市》所描繪的湖口等桃竹苗的客家庄,恰是轉型中的工業與農業的緩衝區域。座落在此邊界地帶,社會變遷時牽動的人口遷徙、勞動轉型與家庭重構濃縮在此地。加工區、工業區這類在工業化下誕生的新興生產空間,為資本開發、召喚且吸納了嶄新的勞動人口。在這些生產空間以外,如遠東化纖散佈在鄉野山間的單一巨型工廠也很值得注意。對新埔而言,與遠化廠的鄰接關係既是祝福也是詛咒──60年代迄今,一代又一代的農家子女紛紛踏入遠化廠工作,對老闆和勞工來說,遠化都是一間「家族企業」;同樣時至今日的是遠化廠老一輩新埔人心中「氣味不佳」的集體記憶,此前不久的道生油外洩事件,更是讓鄰近新埔的竹北、湖口等地都聞到難以忍受的酸臭味。

縱然氣味難忍,竹縣農地間佇立的遠化廠、台元廠等大型工廠,仍吸引了大批在地的農村和山城少女。受訪談的女工大姐告訴我們:雖然她們當年必須日夜輪番上線生產,但在工作之餘,她們也向城市移動,吸收娛樂新知、流行文化和美容保養等知識,追求媒妁之言以外的愛情,以機車出遊和日記書信充分展現掌握生命的積極行動力。這些衝勁和動能化作「女子氣概」,同樣地反映在站上罷工第一線、從被封鎖的工廠中手勾著手衝出的客家女工們身上。

客家人的家庭與宗族組織既是資本家買地招工的重要網絡,也是工運行動者們互相看見、熟識與團結的重要基礎。1986年由遠化、中興等工會組成的「兄弟工會」,即是由同為客家出身的男性工人結拜、換帖而來;遠化罷工前後,工會也運用拜平安戲的時機,翻轉民俗慶典、集體休假與罷工抗爭的意義,成功完成工運基層的動員;客家庄的義民信仰,也在罷工當下發揮強化工人的忠誠與決心、避免背信或背叛的功能。

當我們說台灣從「農業社會走向工業社會」,到底說的是何時何處?當我們想像台灣的工人階級時,想到的又是什麼族群、什麼年齡或什麼性別?當我們闡釋台灣的工會運動時,除了以個別工廠為單位的廠場工會想像外,還可以注意到哪些促進團結的網絡與要素?挖掘客家元素與工會運動之間的連結,並不是重複「硬頸」、「儉約」的「客」板印象,逕自假設客家人就必然有反抗的能耐或者自動地取得抗爭的地位。問題在於:戰後的客家文化如何在歷史過程中取得異議的正當性?這些文化資源又如何被台灣的勞工運動調度與挪用?客家城鎮的工業化後果、女性勞動者的生存處境以及這兩者間的交疊之處,值得我們重訪和反思。


轉引網址: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95027?fbclid=IwAR1QClJIchPMy6t1jQv4iHqjYgsdhQmuNnRkY3AuULD08nYaKrOYnCsfNf4

很喜歡這一篇,摘錄部分段落。

2020年12月15日 星期二

麻雀

下著朦朧細雨的早上八點,搭計程車趕往車站,廣播主持人以甜膩的嗓音說:「接下來,播放李榮浩的〈麻雀〉。」聽見李榮浩三個字,我豎起耳朵。他的第一張專輯《模特》,是我近年少數買下的實體CD之一。當時在第二十五屆金曲獎頒獎典禮,看見得新人獎的他有些靦腆站在舞台演唱〈模特〉,即被他特殊的曲風深深吸引。

他以略帶沙啞率性的聲音唱著:「山隔壁還是山,都有一個伴,相信海枯石爛,也許我笨蛋。飛太慢會落單,太快會受傷,日子不就都這樣……」聽著歌,思緒飛回兒時故鄉。

在我們的小鎮,四處可見飛得不快也不慢,平實而不起眼的麻雀。上學途中,路邊、田間都可以發現牠們啄食的身影;抬頭望向天空,交錯的電線竿上,經常可見麻雀停在上頭或是休息,或是整理蓬鬆的羽毛。近年返鄉時,雖然仍可見到牠們的影蹤,但不似過往頻繁。後來看到新聞報導,說是農藥毒殺和外來種八哥的競爭,使得麻雀數量明顯短少。

反而在城市,發現為數眾多的麻雀。幾年前,還在南方城市的圖書館工作,圖書館旁有整排密集的行道樹,市民們會帶著吐司、飼料餵食附近的鴿子,麻雀便夾雜其中爭食地面上的食物。看見牠們,有遇見故鄉舊友的親暱,也安撫早起上班的煩躁。

只是,麻雀不如鴿子體態優雅,有些人們甚至會刻意驅趕麻雀。被人類驅趕的麻雀,低空飛往另一頭繼續覓食。萬物生而不平等。每見此景,我都會格外同情不討喜的麻雀。但也在被驅趕復回來的矮小身形裡,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喜歡麻雀的理由也在此,一如李榮浩所唱:「天會晴就會暗,我早就習慣;一日為了三餐,不至於寒酸。」麻雀像是你我般平凡的小人物,儘管一點都不起眼,但仍努力張開雙翅,冒著風雨飛行,只為尋覓食物,餵飽自己與幼雛。

副歌裡,李榮浩奮力激昂唱著:「我飛翔在烏雲之中,你看著我無動於衷,有多少次波濤洶湧,在我心中。你飛向了雪山之巔,我留在你回憶裡面,你成仙我替你留守人間……」以痴情的麻雀喻「我」,對比振翅高飛、飛向雪山之巔的「你」。為了你,即使折斷翅膀也在所不惜,但你仍然高飛遠走。

被「你」遺留下的我,依然穿梭在尋常人家的屋簷之間覓食,在人間歷經晴雨。日子仍要過下去,李榮浩在情緒揚起的副歌之後,輕輕唱道:「麻雀也有明天。」再渺小的人物,也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樣貌,以及夢想中的未來。

車站到了,我向司機道謝,我們都是平凡的麻雀,為了相信生命中一點點幸福而努力著。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2.14

2020年12月4日 星期五

亞細亞的孤兒

 


好友終於懷上心念已久的孩子,開心告訴我好消息。她的愛情經歷波折,終於開花結果。丈夫Y是泰國人,準確來說是泰北孤軍的後裔,因傳教來台灣,認識好友,有了後來的故事。聽好友轉述,Y 本不想有孩子,人生太苦,何苦生下一代受罪?每次聽她說起 Y,耳邊便響起那首哀傷的歌——〈亞細亞的孤兒〉。

第一次聽見它,是在小叔叔房裡。專輯名為「未來的主人翁」,但封面黑壓壓,似宣告未來一片黑暗。〈亞細亞的孤兒〉在A面第二首。吉他聲之後,傳來羅大佑低沉滄桑的聲音:「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汙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第二遍反覆時加入兒童和聲與軍鼓,彷彿隱喻有人是在砲彈聲中長大。而後嗩吶悠悠響起,如嗚咽的哭泣。

它不像小叔叔其他錄音帶以愛情為主題,而是我似懂非懂,關於國族、政治的東西。中美關係、兩岸情勢,大人口裡的模糊名詞在歌裡勾連起來。他說的是台灣吧。

幾年後,我在第四台播放的電影《異域》再次聽見它,主唱改為王傑。他以戲劇性哭腔唱:「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我淚流滿面望著屏幕裡,泰北孤軍沾滿泥濘、血水的臉孔,感到悲傷又慶幸。還好,不是台灣。

影像卻化為真人來到眼前。當時我在國中實習,泰北女孩來台灣學校交流,她身穿台灣學校制服,站上朝會講台。校長介紹泰北後,指著她身上的衣服說:「這是我們捐過去的。」麥克風交到女孩手上,她用不標準的國語說:「謝謝大家!我的同學們都很想來看看這裡。」

我望著她害羞澄澈的黑色眸子,聽她說她的故事。在泰北家鄉的同學,等她回去轉述台灣的一切。母親交代,伴手禮上要有「made in Taiwan」。還不知道台灣在哪的時候,她早學會這裡的語言。她知道說得不標準,父親也常念她,連自己的話都說不好。偏偏「臺灣」兩字都不好寫,她練習好久……

台下的台灣孩子好奇望著台上年齡相仿的女孩,表情流露不耐,似乎無法理解台上的孩子在說什麼。「太陽好大,朝會還要開到什麼時候?」「她頭髮也剪得太齊了吧。」導師聽見騷動,制止學生:「再等一下,等等交換禮物後就可以回教室了。」女孩說完,怯生生遞上一紙燙金感謝狀,感謝台灣學校捐贈制服與書包。

朝會結束,我跟著人群走回教室。明明陽光炙熱,心卻蒙上暗影。我上網搜尋泰北,遇見兒時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才發現,泰北與台灣的關係這樣深。泰北孤軍如台灣的影子,在異域長出自己的樣子。

有人說,〈亞細亞的孤兒〉說的就是台灣,歌名取自吳濁流同名小說,敘述日本時代台灣知識分子胡太明在台灣受日本殖民欺壓,到中國後又不被認為是中國人受到歧視。在不被認同與種種打擊下,終至混亂發瘋。也有人說,歌詞中「白色的恐懼」是國民黨統治下的白色恐怖。

「亞細亞的孤兒」究竟是誰?羅大佑在2016年接受《閃亮的年代》主持人馬世芳訪問,提及創作初衷,原是在父親買的《LIFE》雜誌看見一張越戰照片,美軍砲彈擊中街上奔逃的女孩,那畫面叫他震懾。白色恐懼指的是白種人在亞洲的暴行。

「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裡無奈的嘆息?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無論創作初衷為何,歌曲已然擁有自己的生命,被不同地方的人們傳唱,轉換成當下難解的處境。透過歌曲,我看見自己成長的軌跡,一次次重新認識身處的台灣。愈理解愈明白,這真一首哀傷的歌。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