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3日 星期五

梅湖游泳池

   父親長年不在家,我最常面對的家中男性,除了阿公,就是兩個叔叔。我對叔叔又敬又畏,他們疼愛我們,成套童書不手軟;他們教導我們,背九九乘法、學看時鐘;他們打罵我們,嚴格時讓我有種在水中無法呼吸的窘迫感。

    我學習游泳的經驗皆與兩個叔叔有關。大叔叔帶我進游泳池後,自顧自繞著游泳池游。他的身高不高,體型精壯,水流經過他的身體,看來幾乎毫不費力氣將他托起,任他在水面忽上忽下前進。游泳應該是一種享受,大叔叔說。游過幾圈後,他來關心我的「進度」,姿勢不對,打水的時候應該把腳攤平,像這樣。啪嗒啪嗒,水花濺了我滿臉。

    小叔叔相對嚴格許多,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教會我。只是別說游泳,剛開始我連把頭埋入水中都不敢。小叔叔耐性耗盡,突然將我的頭壓入水面,我第一次感覺到他的手掌如此有力,連掙扎的空間都不被允許。幾秒後,他的手鬆開,我的頭冒出水面,淚水與池水混雜滿臉。此後,我確實敢將頭埋入水底,卻每每在面對小叔叔時,他掌心緊壓著我頭的窘迫感立即浮現。

    梅湖游泳是私人露天泳池,印象裡票價一人六十元左右,設有大小兩池,兒童池附設簡易滑水道,成人池水深蓋過我的頭頂,我必須依著浮板或緊靠側牆。游泳池設有雜貨店,游完泳,可以拿幾個銅板買顆茶葉蛋,即沖即食一碗泡麵,暫時溫暖皺褶冰冷的身體。

    叔叔們帶我去游泳,交通工具是摩托車,我約略記得泳池的位置,距離依憑風速與感覺,似乎並不遠。一個夏日午後,特別想把身體泡入冰涼的水中,拉著阿婆和妹妹們去游泳池。她們一老兩小走得特別慢,直到連走在前頭的我都覺得,原來這麼遠。兩旁不是農田就是林地,偶而穿插幾間民房,我們像極一群在沙漠中尋找綠洲的駱駝。

    到了到了,我看見「梅湖游泳池」幾個紅色大字,寫在藍邊的白色招牌上。換上泳裝,阿婆坐在雜貨店旁白塑膠椅子上等,妹妹和我待在兒童池裡玩。叔叔們不在,我毋需在成人池扶著邊牆練習踢水;阿婆在這裡,我只要徹頭徹尾的玩,如此就好。

    只想玩水的我,高中時進了一所以游泳訓練聞名的女校。上高中的那年暑假,為了避免日後的難堪,拜託大叔叔教我游泳。大叔叔的學生除了我以外,還有同考上那所高中的國中同學亭。梅湖游泳池已經不再開,必須由大叔叔開車,載我們到鄰鎮科技大學附設的泳池。一遍又一遍,夏天都過了,寒假緊接著來到。天氣寒冷不堪,亭和我雖學會打水前進,但尚不會換氣,只好繼續請大叔叔家教。

    這裡的泳池沒有泡麵、茶葉蛋,游完泳後,大叔叔會帶我們到附近的小籠包店,點杯熱豆漿、一籠小龍包,去寒補胃,可能是因為肚子餓的緣故,覺得那家小籠包真是太美味了。儘管我還是學不會換氣,卻因為小籠包的關係,不那麼排斥游泳這件事。


    期末游泳考試那天,老師規定25公尺長的泳池,中途只能停留一次。不會換氣的我,只好力拼一口氣游到底。不行了,停留一次,浮上水面吸一口氣,再次往前。我終於看見前方的壁面,知道自己就要到了,但氣已用盡。不想補考的我,不顧口鼻吸入水,硬是往前游,直到對岸。

    那完全無法呼吸的瞬間,我猛然想起童年時,在梅湖游泳池的成人池,小叔叔把我的頭壓入水面的往事。當時的我絕不會相信,有一天,強迫自己無法呼吸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小鎮故事之17,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9.24。


2016年9月10日 星期六

北美戲院

    北美戲院位於小鎮農會旁的怡東大樓裡。那是一幢紅白相間的大樓,阿婆常說,大樓起建時,她身後背著幫忙看顧的孩子,邊煮工地工人的三餐,一人打兩份工。這個故事一再被覆述,讓我有一種北美大樓是阿婆所建的錯覺。

    怡東大樓的一樓曾為購物中心,一旁是票口,走樓梯往上,可以通往戲院的龍廳與鳳廳。戲院位置有兩層,上層類似ㄇ字型,兩側延伸之處還有位置,但我通常跟著大人坐在下層。坐在底下的我,常望著樓上兩邊的位置,想以後一定要坐坐看那裡。我和許許多多觀眾坐在近千位置的大戲院裡,嬉笑怒罵過幾回。電影放映前,需要先唱一遍國歌。然而,國家是什麼?世界有多大?都還來不及進入等著看戲的孩子心理,國歌代表的僅是電影開鑼的前奏。

    我在北美戲院裡看過《忍者龜》,表弟、表妹和我互相分配角色,那時的我們時常日夜玩在一塊。直到時間將我們解散,各自在不同城市工作生活。我還記得其中有個角色叫做米開朗基羅,我忘記究竟是什麼原因,當時的我們老是搶著扮演他。我還看過成龍主演的《城市獵人》,有著矮胖可愛郝劭文的《烏龍院》,到了結局依舊看不懂的周星馳《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無論懂不懂,只要旁邊的人開始笑了,我也會跟著笑。

    北美戲院不是小鎮的第一間戲院,但卻是我成長的過程裡唯一的戲院。我聽阿婆說過,有另一間戲院離我家更近,就在如今土地銀行的旁邊。但在我出生以前,它就已改建成民宅,阿婆的好友就是當年戲院老闆的媳婦。聽說,作為長孫的爸爸,常常跟著曾祖父到那間戲院看戲。我曾隨阿婆走進那間長長的民房,在二樓盡頭處的客廳看電視。楊麗花與豬哥亮透過螢幕的光,來到這座小鎮。後來,越來越多人的家裡有電視機,盜版錄影帶讓我們在家就能看電影。依靠國片而生的北美戲院,最終也走上沒落之途,小鎮失去最後的戲院。

    小鎮的人們並不傷感,生活依舊。儘管那棟樓後來賣過衣服、開過證券行,所有的人還是稱呼那棟樓為北美戲院,或乾脆簡稱北美,反而遺忘它原來的名字與後來的名字。偶然經過,腦海裡仍會冒出許許多多影像,我的是忍者龜,小姑姑的是林青霞。我們想起的是螢幕裡的大明星,阿婆經過時想到的卻是她自己。她曾參與過這間戲院的誕生,但未曾走進去看過一部電影。

    每次經過北美戲院,阿婆總是重複講述她主演的那部戲。還年輕的她背著別人的孩子,蹲在工地旁幫蓋大樓的工人洗菜煮飯。一日一日,孩子開始咿咿呀呀說起聽不懂的話;一餐一餐,大樓自平地拔高,成為小鎮裡最高的一棟樓。阿婆老是提起那段往事,像不斷重播的電影,彷彿那麼高的一棟樓,也曾是她襁褓裡的孩子。

※小鎮故事之16,刊登於2016.9.9。這篇原來是最後一篇,因為字數關係,提早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