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4日 星期一

昨日重現

家裡一樓曾是牛排館,門是深褐色玻璃,推開門,門上鈴鐺會發出叮叮叮的聲響。木作吧台就在中央,吧台下方用木頭切片排成「楓林」二字。

上小學前,我整天都在牛排館裡混。我常爬上吧台邊的高腳椅,高腳椅有圓弧形把手,坐墊和靠背處是塑膠皮做的軟墊,坐起來相當舒服。音響常播放西洋歌曲或民歌,木匠兄妹的〈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現)就是最常播放的歌單之一。當時的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只會跟著哼:「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並跟著旋律轉圈,時快時慢,把自己也轉成一片唱盤。楓林牛排館的記憶,就這麼被封存在這首歌裡。每當我不經意聽到這首歌,高掛的電視機、實木桌和籐椅,木作壁櫃裡擺著銅製裝飾品,它們的身影隨音符重現。

有段時間,最常來的客人是高個子阿姨。她長得很高,比爸爸還高,身材壯壯的,頂著一頭俐落短髮。她的聲音宏亮,像個大姊頭。高個子阿姨喜歡爸爸,經常開店就進門,一直坐到打烊。無論爸爸在不在店裡,阿姨都會在接近中午的時間走進牛排館,點一客牛排、一杯黑咖啡,坐在電視機前的椅子上等待。無聊時抬頭看看電視,店裡忙錄時,她還會幫忙端盤子、招呼客人。高個子阿姨常裝作無事問我:「爸爸呢?還在睡覺嗎?」倘若我搖頭,她會問:「妳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她狀似隨口問問,我卻從她的大眼睛裡看見深深的依戀。

好幾次,見高個子阿姨坐在那等待爸爸時,我有股衝動想跑去她面前,大聲說:「爸爸是我的。」天蠍座嫉妒心作祟,我不希望爸爸身邊出現媽媽以外的女人。但同時,極度渴望母愛的我卻又常在爸爸身邊的阿姨中,尋找和媽媽相似的影子。瓜子臉、身形纖細,搭配一頭直長髮。當眼前的「阿姨」有點像媽媽,我會變得害羞、不知所措,渴望「阿姨」也會愛我。可惜,高個子阿姨不是爸爸喜歡的那一型,否則她也會為了爸爸而疼愛我吧?

十點打烊,高個子阿姨離開,爸爸坐在最靠近吧檯的籐椅上若有所思。唱盤再度來到Yesterday Once More,我跟隨旋律在高腳椅上旋轉。歌曲終了,牛排館安靜下來。這分安靜讓爸爸回神,意識到我還在。

「該上樓睡覺了吧。」爸爸說。我跑到他身邊,親一下他的臉頰,說:「古耐,爹的。」這是爸爸規定的睡前儀式。像打勾勾一樣,讓我們彼此知道,我們屬於彼此。上樓前,我在門縫裡,偷看爸爸的背影、空蕩蕩的椅子和貼滿楓樹皮的牆壁。跟昨天一樣。確認完,我安心上樓,回到阿婆房間。

某天,高個子阿姨不再出現。獨自在牛排館徘徊遊蕩的我,望著電視機前的椅子,想起她高高壯壯的背影。爸爸待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乾脆把牛排館交給叔叔打理。國小六年級,小鎮平價牛排館多了好幾間,楓林牛排館結束營業。

後來,我偶爾會在西餐廳或咖啡店,聽見熟悉的旋律:「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就在不久之前,我不知道它們到哪裡去了……)隨著磁性的嗓音與節奏,屬於過去的零件一一歸位:楓樹切片排成「楓林」二字、高掛在天花板的電視機和高個子阿姨模糊的背影。曲終前,我終於看見,昏黃燈光下,爸爸依舊坐在那張藤椅上,等待我向他說晚安。

*人間福報副刊2020.2.24。

2020年2月22日 星期六

夢的解析

   安古前幾天作了噩夢,哭著醒來。我在清晨陽光裡,替他擦了擦眼淚,輕輕抱起他說:「那只是夢而已。」他卻還是不停哭。「你夢到什麼?為什麼哭哭?」「我夢見我掉到沙洞裡,很多很多沙,媽媽把我救起來,我不小心碰到媽媽的包包,結果包包掉下去。」他說到這裡又哭起來:「妳會不會生氣?」「我不會生氣啊!還好有救到安古。我只有一個安古。」我寵溺的親親他的小臉。「妳可以再生一個寶寶啊。」他說。「再生,也不是安古啊。」我回。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在我懷裡平靜下來。

   「那個包包裡有什麼東西?」我好奇的問。「沒有什麼啊。只有一張稿紙。」他不安的抬頭看我一眼:「妳會生氣嗎?」「只是一張稿紙而已啊,沒關係,媽媽可以重新寫啊。」我說。那一整天,我反覆想著安古的夢。想起,有一次他踩到我的包包,我緊張大叫:「裡面有電腦!」那裡頭全是辛辛苦苦一字一句打出來的心血,電腦一旦壞掉,一切都得重來。但看在安古眼裡,他大概會覺得媽媽愛電腦比愛他多。或許因為如此,每當我在打電腦時,他總是愛跑來隨意按個一兩下。「你為什麼那麼調皮?」我生氣的大叫。無論我怎麼抗議也不管用,他還是很愛「欺負」我的電腦。對他而言,藏在電腦的字句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媽媽的擁抱,媽媽和他一起玩。

   我相信,噩夢是會傳染的。因為安古作了噩夢,隔天我也作了可怕的夢。「只是夢而已。」我像安慰安古一樣對自己說。即使明明知道是個夢,還是感到畏懼。夢境裡,我獨自拖著一個行李箱,在瑞士大街上走著,最後停在一棟房子前。我湊近一看,這房子除了內部擺設不同外,簡直就是我的老家。我有點疑惑,自己究竟是到了外國,還是回家了?我往屋裡走去,一轉頭,發現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我的行李箱,飛快往下一條街奔走。我拚命追趕他,終究徒勞無功。我努力回想行李箱裡究竟帶了什麼?幾件剛買的新衣服、錢包,也許還有幾本書。我懊惱著為什麼沒有看好行李箱?為什麼要來到這個地方?後來,我沿著小徑,爬上一座小山,遇見幾個兒時的朋友,我忿忿的對他們說行李箱不見的事。他們卻毫不在意,自顧自講著自己的事。

   然後,我醒來了。初醒時,行李箱被奪的怒意仍在。從小,我就常作夢。我非常羨慕可以一覺到天亮,不用作夢的人。因為我的夢大多是噩夢,所以有段時間,我很害怕睡覺這件事。不過,阿婆還是會要求我一定要午睡,等我睡著時,她就有時間去做其他事。我雖然抗拒,但只要阿婆在我身邊躺著,加上房裡昏暗燈光和滯悶空氣的催眠,我還是沉沉進入夢鄉。某次午睡,我夢見在一個偌大泳池游泳,突然出現一個穿古裝、留長鬚,貌似土地公的人,他命我躺在地板上。我不敢違背他的命令,從泳池裡爬起來,渾身濕淋淋躺在泳池邊。就在躺下的同時,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只要從夢裡醒來,就能脫離這個古怪老人的控制。我用力閉上眼睛,再度張開。看見的卻還是那個老人。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妳是醒不來的。」我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我再次試圖從夢裡醒來,幾乎耗盡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坐起身,睜開眼卻還是在夢裡。躺下、起身,我重複無數次這個簡單的動作。最後放棄了,躺在地上哭起來。
然後,我醒了,臉上還帶著淚痕。我望著四周漆黑的房間,衝到一樓,外面一片明亮,阿婆正在跟鄰居聊天。我抱住她,邊哭邊說:「我作噩夢了。」「發夢有麼個好驚?」阿婆不以為意的說。我內心的恐懼沒有消退,只是緊緊的抱住她,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

   比起關心我對噩夢的恐懼,阿婆對我的夢境本身更有興趣。那時,正是台灣大家樂六合彩最興盛的時代。每天起床,阿婆都會問我:「有發夢無?」要我把夢境過程詳細的告訴她,她再從我的夢找到數字的隱喻,彷彿作夢也可以是發財的工具。有一次,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明明是我的夢,我卻不是主角,而是像看電視般,看著劇中人物上演一齣戲。藝人白冰冰身穿飄逸白衣古裝,站在懸崖上,她和身邊的男人發生爭吵,接著跳下去。她跳崖的姿勢像早已事先練習過許多次,既像是真的,又像在演戲。我目睹渾身白衣的她墜落看不見的深淵。

   我嚇醒了,把夢境告訴阿婆。阿婆面露笑意,跟我確認:「佢著白色的衫?」我點頭。她找來一張廢棄的紙條,用原子筆寫上「07」。阿婆不識字,唯一能指認的就是阿拉伯數字。她寫的「7」橫畫特別長,避免跟「1」混淆。寫好後,她把紙條塞進褲袋裡,拉著我走去街尾美術燈店。美術燈店老闆娘是組頭,燙著一頭澎澎的米粉捲髮,藍色眼影配上紅色唇膏。阿婆小心翼翼掏出皺皺的紙條和錢,慎重的遞給老闆娘。幾天後,阿婆喜孜孜的帶我去市場買我最愛吃的魚,還給我買了一個廚房玩具。她說:「中了,中六萬塊!堵好屋家無錢,做得拿來使。」我的那個奇怪的夢,化解家裡沒錢買米的窘境。

   阿婆因為我的夢而中獎的事,在小鎮裡傳開。附近阿婆阿姆看到我也問:「有發夢無?」如果恰好有作夢,我會把夢境一五一十告訴對方,但其實心裡卻很擔憂,倘若這個夢沒有讓她中獎怎麼辦?事實證明,我最好的運氣都用在白冰冰的那個夢裡。漸漸的,不再有人問我作了什麼夢。

    即使沒有人問,我依然不停的作夢。幾個月前,我在將醒未醒時,夢見爸爸騎著摩托車從竹東跑回老家,說要買兩包煎餃。夢境裡,他的身體回復年輕時的帥氣強健,一副騎機車環島也沒關係的模樣。我醒來後,立刻想起爸爸還在醫院的安寧病房裡,想著該去看看他。不知為何,整個早上我記掛著這個夢,沒多久,就看見大妹在Line群組裡傳訊,短短三個字「等等我」。訊息一個接著一個,爸爸在早上走了。會不會,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醒來後,爸爸依然健在?我夢見爸爸回到老家,是不是他的魂魄回來看我一眼?在這個夢之後,我又夢見好多次爸爸,在夢裡的我有時候忘記爸爸已經走了,仍像平常那般與他說話。但有時候,夢裡的我知道爸爸走了,抱著爸爸哭說:「我好想你。」我不知道這些是否該算是好夢?阿姨和妹妹們羨慕我可以夢見爸爸,我卻害怕獨自面對醒來時的失落。

    「我好想我爸爸。」我對安古說。「我也好想你爸爸,他每次都會買玩具給我。」他手裡拿著外公買給他的玩具,一臉悵然。我卻笑出聲來。因為他童言童語的直率,我想起那些和爸爸一起經歷的過去。那些無法重來,卻真真實實存在過,一場美好的夢。

*聯合副刊2020.02.19

2020年2月15日 星期六

夢一場

    安古出生後,他的第一首搖籃曲是〈搖嬰仔歌〉。五歲後,他彷彿免疫般,無論我哼多少次「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他還是雙眼圓睜喊:「媽媽,我睡不著,我還有十萬電力!」我不得不開始尋覓其他適合入眠的歌曲。

    「早知道是這樣,像夢一場,我才不會把愛都放在同一個地方,我能原諒你的荒唐,荒唐的是我沒有辦法遺忘……」也許是希望他能快點「夢一場」,某天隨口哼出這首歌。原來電力十足的安古,像被拔掉插頭般,漸漸安靜下來。

    初聽這首歌時,我還只是高中生,談不成熟的戀愛,箇中酸甜苦辣隨時間淡忘。當我唱給安古聽時,這首歌已有全新的樣貌,從哀苦的情歌,搖身一變成甜蜜的搖籃曲。邊哼邊輕撫孩子的背,我只希望他早點入夢,明早上學別遲到。

    〈夢一場〉收錄於那英1999年發行的專輯《乾脆》,作曲者是袁惟仁。我很喜歡袁惟仁創作的歌曲,悠淡曲調裡潛藏深沉的悲傷,比如那英的另一首《征服》:「就這樣被你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也是由袁惟仁作詞作曲,感傷情緒如高濃度的酒,一口即醉。又如由袁惟仁作曲、楊明學作詞的〈旋木〉:「擁有華麗的外表和絢爛的燈光,我是匹旋轉木馬身在這天堂,只為了滿足孩子的夢想,爬到我背上就帶你去翱翔。」華麗的旋轉木馬,轉到第二圈就流露無可奈何的憂愁:「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憂傷,我也忘了自己是永遠被鎖上,不管我能夠陪你有多長,至少能讓你幻想與我飛翔。」每次唱完〈夢一場〉,旋律自然而然接上〈旋木〉,彷彿它們本是同一首歌的上下兩部。

    比起那英悲滄的歌聲,我更喜歡袁惟仁自彈自唱的版本。也許唱功不比那英,特別在高音時,可以聽出他的吃力,但我卻更能感受這首歌看似平淡卻濃烈的情感,隱藏在聲音沙啞處。

    社區路燈透過窗簾,悄悄爬進屋來。我望著安古圓鼓鼓的小臉,微微張開、流口水的嘟嘟嘴,忍不住偷親一口。「媽媽,不要弄我,我要睡覺!」他伸出小手把我推開,向我抗議。希望他早點入眠的我,瞬間變成小惡魔,用親吻打擾他的美夢。只是,望著他可愛的小臉,誰又能忍得住呢?半睡半醒的他皺了皺眉,轉過身背對我。

    「讓你去瘋,讓你去狂,讓你在沒有我的地方堅強……」我輕輕把歌哼完。漆黑夜裡,我突然感到小小的失落。揣想著不遠的將來,他會擁有自己的伴侶。到時,當我再次唱起這首歌,又該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專欄202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