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8日 星期一

不必在乎我是誰

    「媽媽,我要聽『幾次』!」每次我用手機播歌,安古就會吵著要「插播」他想聽的歌。〈不必在乎我是誰〉就是他的必點歌曲之一。「幾、次、真的想讓記己墜,讓記己遠離那許多恩怨是非,讓隱藏已久的渴望隨風飛,請忘了我是誰……」安古大聲跟著唱,他的嗓音稚氣,咬字不準確,節奏時快時慢,搭配豐富的表情和搞笑的動作,隨節奏起伏搖擺。

    回想起來,他之所以會唱這首歌,是因為我的關係。

    有段時間,我反覆聽這首歌。當時,我經歷一段失敗的感情,對方在我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打一通電話來說要分開,從此不再接我的電話。我在同事朋友面前裝作沒事,一樣上下班吃飯照常生活。然而,每當回到租屋,回到一個人,孤單來襲,叫人無法招架。「我覺得有點累,我想我需要安慰;我的生活如此乏味,生命像花一樣枯萎……」林憶蓮極富感染力的歌聲自手機傳來,迴盪整個房間,從情感澎湃的副歌,唱到最後輕聲呢喃:「不管春風怎樣吹,讓我先好好愛一回。」我聽見自己的寂寞,也聽見壓抑許久的渴望。如同這首歌的曲調,澎湃的情感與悲傷的情緒漸漸隨時間淡化。即使如此,這首歌依舊未在我的歌單退場。有了安古後,我常一邊照顧他一邊不自覺哼唱,或是乾脆用手機大聲播放。某天,當我又不經意唱起這首歌時,竟聽見安古用稚嫩嗓音跟著哼。

    除了原唱林憶蓮的版本,還有方炯鑌翻唱的版本,我常兩首交替聽。林憶蓮的伴奏豐富、情感強烈,直接有力傳達女性的悲傷與渴望。相較之下,方炯鑌的版本單純以鋼琴伴奏,將歌詞中的「女人若沒人愛多可悲」改為「男人」,唱出男性壓抑的情感。「我要聽男生唱的喔!」讀大班的安古似乎意識到自己是個男生,要求要聽方炯鑌的版本,跟著唱:「男倫若沒人愛多可悲……」「是男『人』啦!」我在一旁糾正。只見眼前這個小小人兒,陶醉高唱與他年齡不符的「男人歌」,既好笑又可愛。我不禁想,若有一天他遇上情感的挫折,是否也會想起這首歌?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每個平凡但幸福的日子,這些回憶能不能給他一些安慰?

    未來如何不可知,現在的他最愛在睡前唱這首歌。每當我哼〈夢一場〉想哄他入睡,他會故意大聲唱:「我整夜不能睡,可能是因為煙和咖啡……」用這首歌告訴我,他還不想睡。不管明天是不是要早起上學,他想多玩一下玩具、再看一本漫畫。他在床上滾動身體越唱越起勁,雙手拍床打節奏,最後大喊:「媽媽怎麼辦,我好像越唱越興奮耶。」愛睏的我只能半哀求半命令說:「拜託你趕快睡!」當初聽著歌默默流淚的我,從沒想過它竟然可以用rap來唱,不但不悲傷,甚至有點興奮過頭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憶曲心聲專欄2020.5.18。

2020年5月4日 星期一

飄洋過海來看你

      據說〈飄洋過海來看你〉描述的是演唱者娃娃金智娟的真實故事,她和戀人相隔兩岸,久久才能見一次面。這首歌從小叔叔三樓的房間音響緩緩流洩,透過天窗把音符傳至家中每個角落。我坐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上,聽娃娃略帶沙啞、充滿力量的歌聲,一字一句清楚唱著:「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的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覆練習……」這首情歌聽在我耳裡,想起的卻是媽媽。

      小時候,一年可以上台北一次,到西門町萬年大樓找開表店的媽媽。有時只有短短一天,長一點不過兩天。新竹到台北距離不遠,但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段距離卻如隔著遙遠的銀河,如牛郎織女般,一年只被允許見一次面。而媽媽和我是大織女與小織女,在台北天橋上相會。沒有捷運的年代,一起慢慢步行走去西門町,走進萬年大樓,搭電梯上獅子林。「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裡……」我們母女在繁華城市短短相聚,然後分開。

      太久沒見,媽媽總是驚訝我又長大了,接著挑惕我的穿著打扮:「怎麼穿這件衣服?皺巴巴像抹布一樣。」在台北看慣流行文化的她,老是不滿意我的村姑打扮,來台北第一站就是去買新衣。接著挑間餐廳吃大餐,最後一起擠在雙人床上睡一晚。很快,期待已久的相聚時光走到尾聲,道別往往是最難的。彷彿是為了減輕離別的傷感,媽媽會許我一些承諾。比如下學期她會找天到學校看我,又或是以後考上北一女,就可以搬到台北跟她一起住。「為了你的承諾,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忍著不哭泣。」帶著媽媽的承諾和整袋新衣服,我獨自搭上回家的火車。

      「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裡,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擁嘆息,不管將會面對什麼樣的結局。」升國中,台北捷運完工,要找媽媽,不用再步行穿過二二八紀念公園。台北車站到西門,只要一站的距離。交通時間縮短,媽媽和我之間的距離,卻因為成長的空缺愈拉愈遠。尤其,當媽媽有了另一段婚姻,生下同母異父的弟弟和妹妹後,我明顯感覺媽媽的愛被弟弟搶走。媽媽的心被弟弟占據,吃飯問弟弟想吃什麼,所有行程依照弟弟想要的安排。

      高中時,因為英文不及格,被輔導室老師找去特別輔導,沒想到後來竟變成心理諮商。輔導老師說,我應該把心結告訴媽媽。某天深夜,我撥打熟悉電話號碼給她。媽媽這時才剛下班吧。我可以想像她坐在窗邊抽菸,旁邊還有一杯威士忌。我鼓足勇氣,把對輔導老師說的話全告訴媽媽,最後邊哭邊說:「我覺得媽媽比較愛弟弟。」電話那頭的媽媽沉默一兩秒,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沒有啊,只是媽媽對每個孩子的愛表達的方式不同。」我含淚掛上電話,不知道打這通電話究竟是對是錯?

      漸漸長大,我愈來愈能領會所有的愛,包括愛情、友情、親情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有的孩子無論做錯什麼事都能被原諒,有的孩子注定與父母始終隔著忽遠忽近的海洋。每當和媽媽冷戰或感到受傷時,我都會想起小時候,想盡辦法和阿婆串通、瞞過爸爸,搭長途火車,越過遙遠的距離,只為一次短暫的相聚。那時我的心如此堅定、明確,毫不猶疑。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