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4日 星期一

飄洋過海來看你

      據說〈飄洋過海來看你〉描述的是演唱者娃娃金智娟的真實故事,她和戀人相隔兩岸,久久才能見一次面。這首歌從小叔叔三樓的房間音響緩緩流洩,透過天窗把音符傳至家中每個角落。我坐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上,聽娃娃略帶沙啞、充滿力量的歌聲,一字一句清楚唱著:「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的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覆練習……」這首情歌聽在我耳裡,想起的卻是媽媽。

      小時候,一年可以上台北一次,到西門町萬年大樓找開表店的媽媽。有時只有短短一天,長一點不過兩天。新竹到台北距離不遠,但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段距離卻如隔著遙遠的銀河,如牛郎織女般,一年只被允許見一次面。而媽媽和我是大織女與小織女,在台北天橋上相會。沒有捷運的年代,一起慢慢步行走去西門町,走進萬年大樓,搭電梯上獅子林。「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裡……」我們母女在繁華城市短短相聚,然後分開。

      太久沒見,媽媽總是驚訝我又長大了,接著挑惕我的穿著打扮:「怎麼穿這件衣服?皺巴巴像抹布一樣。」在台北看慣流行文化的她,老是不滿意我的村姑打扮,來台北第一站就是去買新衣。接著挑間餐廳吃大餐,最後一起擠在雙人床上睡一晚。很快,期待已久的相聚時光走到尾聲,道別往往是最難的。彷彿是為了減輕離別的傷感,媽媽會許我一些承諾。比如下學期她會找天到學校看我,又或是以後考上北一女,就可以搬到台北跟她一起住。「為了你的承諾,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忍著不哭泣。」帶著媽媽的承諾和整袋新衣服,我獨自搭上回家的火車。

      「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裡,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擁嘆息,不管將會面對什麼樣的結局。」升國中,台北捷運完工,要找媽媽,不用再步行穿過二二八紀念公園。台北車站到西門,只要一站的距離。交通時間縮短,媽媽和我之間的距離,卻因為成長的空缺愈拉愈遠。尤其,當媽媽有了另一段婚姻,生下同母異父的弟弟和妹妹後,我明顯感覺媽媽的愛被弟弟搶走。媽媽的心被弟弟占據,吃飯問弟弟想吃什麼,所有行程依照弟弟想要的安排。

      高中時,因為英文不及格,被輔導室老師找去特別輔導,沒想到後來竟變成心理諮商。輔導老師說,我應該把心結告訴媽媽。某天深夜,我撥打熟悉電話號碼給她。媽媽這時才剛下班吧。我可以想像她坐在窗邊抽菸,旁邊還有一杯威士忌。我鼓足勇氣,把對輔導老師說的話全告訴媽媽,最後邊哭邊說:「我覺得媽媽比較愛弟弟。」電話那頭的媽媽沉默一兩秒,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沒有啊,只是媽媽對每個孩子的愛表達的方式不同。」我含淚掛上電話,不知道打這通電話究竟是對是錯?

      漸漸長大,我愈來愈能領會所有的愛,包括愛情、友情、親情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有的孩子無論做錯什麼事都能被原諒,有的孩子注定與父母始終隔著忽遠忽近的海洋。每當和媽媽冷戰或感到受傷時,我都會想起小時候,想盡辦法和阿婆串通、瞞過爸爸,搭長途火車,越過遙遠的距離,只為一次短暫的相聚。那時我的心如此堅定、明確,毫不猶疑。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5.4。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