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1日 星期一

台灣內部的東南亞─陳芳明老師


下午出席「第二屆移民工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地點在二二八公園裡的台灣博物館。由於是最初的發起人之一,也是第一屆的評審,我對這項活動當然義不容辭。更大的理由是,我從來都是支持弱勢族群的文化運動。我也相信,台灣的外勞、外傭、外配,正在改寫我們的在地文化。
⋯⋯
我開始關注移民工文化,已經相當遲晚,在讀過顧玉玲的《我們》之後,才積極注意這樣的議題。前年秋天《四方報》的張正,邀黃湯姆一起來政大找我,希望我可以擔任其中的一個發起人。我立即答應,也幫忙撰寫發起宗旨。因為張正,也讓我認識了阿潑。我們對邊緣文化的議題,都抱持同樣的關心。

由於張正的努力,他讓這項文學獎可以持續了兩屆。相信還會繼續辦下去吧。移民工族群對我們的文化衝擊實在很大。他們考驗著我們所秉持的轉型正義,也考驗著我們對人權價值的信仰。他們的第二代,新台灣之子已經融入我們的社會。但是,在黑暗的角落,仍然還有高等台灣人還是惡意欺負外籍勞工。台灣內部的東南亞,猶在爭取他們的權益。

我最近讀了張郅忻所寫的散文《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更加感受到新移民、新住民對台灣文學的衝擊。這本書的第一輯,便是書寫越南新娘在台灣的邊緣生活。每篇文字都鏤刻著越南女性是如何艱難地融入台灣的生活。到今天,我們還未培養恰當的態度來迎接她們。這本散文集,預告了台灣文學的可能發展。有一天,新住民文學也將變成台灣文學的重要成分與養分。

※轉引自陳芳明老師的FB。

2015年8月29日 星期六

渡,《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謝一麟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是張郅忻二本著作。第一本《我家是聯合國》。兩本書名都是以「我 」字開頭,顯見私散文與私小說方向。《我家是聯合國》書名宏度大器,內容是家庭、親情、成長的蜿蜒細小河流。《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空間侷限,意象卻乘載跨國移動大江大海與時代巨流。時代巨流,你我都在其中。從「我 」裡可以看到「我們」,從「我們」可以映照我們的「國家」。國家是什麼,國界又是什麼,國界分別下的眾生有所不同?這兩本著作都隱隱圍繞著一個關鍵的缺席者而生——張郅忻的阿公。她由阿公阿婆陪伴養育長大。阿公往生後,她追尋阿公60年代曾因經濟因素,前往越南紡織廠工作,撐起一家族人生計。而後也有來自越南的嬸嬸成為家中成員。更因緣份在高雄定居後認識許多越南的姊姊。探尋阿公在越南那段生活的動力,及與越南友人相處的經驗,生活的真實,進入了已經難以區分是散文還是小說的文體,文章都紀實,但是經過「私」創作排列組合成了虛構。虛構有時比寫實更讓人體會真實。就像幽靈往往映照著血肉之軀心底最深的恐懼與畏懼。

    民族國家加上全球資本主義佐以台灣近代殖民幽魂未散,種族/語言/國籍/血緣,成了島上一貫政治與經濟鬥爭的界線與標籤。時代巨流,你我都在其中。你我也都曾越過母體的海洋,來到人世。中元節,就讓時代幽魂、心中缺席者、芸芸眾生,共渡海洋,從此岸到彼岸,從彼岸到此岸。「渡」,因而無所住。無得無失,也就無畏無懼。

2015年8月15日 星期六

勇敢而晶透的女人們,《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尚恩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是張郅忻的第二本散文集,書的前半段,是許多女人的故事,她們都遠離家鄉嫁來台灣,在異鄉尋找幸福與夢想。圖:三餘書店提供
 
    張郅忻是臉書好友之一,這晚留下訊息給她:「《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非常好看」,打字時眼眶浮著淚水,看著書本封面的那一片藍色,有一尾細小的鯨魚在其間游動,那是一尾晶透的靈魂,游向他方,很勇敢,也溫柔。

     《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是張郅忻的第二本散文集,如同前作《我家是聯合國》,她以生命場域的親密人際為主題,每個人物都用力呼吸,有著幽微而亮光的片刻美好,而她也真摯書寫自己的情感私密,閱讀過程猶如在深海中與她共游,一同朝向天頂那稀微的明亮游去。這是一趟證明自我存在的生命旅行,看見一群女人的勇敢,還有對自己生活與情感的提問。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會讓我不停掉眼淚。書的前半段,是許多女人的故事,阿秋是越南姐妹刊物的總編、清芳和丈夫離婚、映雪學會美髮、蓮姐有一家早餐店、貞姐主持電台,她的兒子有捲紙畫的天份...,她們都遠離家鄉嫁來台灣,在異鄉尋找幸福與夢想。郅忻在學習越南語的過程,認識這一群美麗的女人,她們以姐妹相待,也成為書中的主角們,她們在兩種文化中認真生活,用生命交換實現幸福的機會。

    我的故鄉有一條碧綠清澈的小河。
    ……
    守住多少回憶在那兒?
    河水沐浴我的一生,
    我將回到夢想之地。

    這是越南詩人濟亨在南北越內戰時,思念南方故鄉的作品〈思念故鄉之河〉,「家」是姐妹們難解的課題之一,遙遠的家鄉與現在的家庭,隔著龐大的海洋,也隔著現實生活的艱難,越南的家鄉不容易回去,而新的家鄉,又隱藏社會的歧視,她們以肉身在世間試驗,郅忻文字的抒情細膩,描繪出每位姐妹的生活樣貌,喜悅與悲傷共存,但也對映出現實巨大的折磨,以及她們的勇氣。而這份勇敢,讓我一再感動,那是女人自主的力量,是生命尋找出口的展現,也是追問台灣社會對於新移民的接納與融合。

    〈女人魚〉寫婆婆與媽媽的故事,她們是性格與命運皆不同的兩個女人,婆婆是一尾鮭魚,在家庭中建造她的世界,丈夫與兒子是她的依賴,忍耐所有超過她理解的事物,那迴游的姿態是一種認命而奉獻的溫柔。媽媽是一尾紅龍,年幼時即離家北上,她有不同情史也不甘於傳統綑綁,但現實的困窘卻像水族箱困住母親,那掙扎過日的身影雖然蹣跚卻十足勇敢。

   「母親」也是書中重要的主題,她們曾在身體裡展開一片海洋,孵育下一代的生命,郅忻從越南姐妹的母親身分,寫到自己的母女關係,真誠而坦然揭開母性的私密與堅韌,子宮裡的浪潮,是母親與孩子的聯結,那份母親的溫柔,是巨大的海洋。而母親的情感與際遇,也如同大海裡不同的魚種,各有各的精彩;但魚不太開口說話,她們僅以鱗片包圍的身體,很直接與世界搏鬥,魚會在水裡哭,也會在浪間跳躍,魚不僅是母親,也是女人。

   書的最後章節〈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是郅忻懷孕過程的告白,未婚懷孕的她,心中對於愛情與婚姻,有許多掙扎,她期待孩子、想念母親、也害怕愛情。長達41週的時間,是長成一位母親的過程,也是女人追尋自我的旅途,輕盈的身體長出肥大的紋路,不安的愛情走入婚姻的承諾,腹中的孩子是甜美的期待,「我們」是這段時間的註記,女孩、女人,母親,妻子、愛人等等身分融為一體。這結尾的章節,是書中全部的女人贈予郅忻的禮物,不禁想到電影《巧克力情人》,郅忻承接所有女人的祝福與詛咒,但她會有更好的命運。

    當我讀到郅忻寫著:「我們」二字本來就有特殊力量。這時,我看見書中的女人們,她們溫柔而勇敢,有晶透的靈魂,奮不顧身。

作者:尚恩
日期:2015.8.14

(編按: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每星期五固定推出書評。)
網址: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08-14/63484

2015年8月7日 星期五

繁華的街


    台北由暖轉寒之際,母親和我去看了一齣由香港藝術節製作的舞台劇《蕭紅》。舞台劇在中山堂演出,距離母親長期居住的西門町,僅一路之隔。母親為和我看這場戲,預先幫我訂了一間三人房,讓我一家三口落腳於西門町一夜。入夜,由H看顧未滿一歲的幼子,這齣《蕭紅》屬於母親和我。

    從旅館步出走往中山堂的路上,我們先來到一間女性用品量販店,母親可能忘記,我高中升大學那年曾暫居西門町月餘,幫母親顧店。十點打烊,她帶我採買新衣物,我們鑽入鐵門半拉的店內,迅速挑著衣物、鞋子,稍微比對就買下。在那間營業至十一點的量販店裡,母親買一支口紅給我。開架式品牌漾著微紅青春顏色,母親要我顧店前點擦唇上。熙來攘往的萬年大樓裡,人們將流行穿戴在身,我一副初畢業鄉下女高中生,被母親裝扮得略顯成熟。儘管改換裝束,我羞澀眼神依然不屬於這座熱騰騰的城市。

    我想開口向母親訴說這段往事,母親卻先說起自己的故事。她說,好久以前她也常看戲。甫與父親離緣的她獨自北上,借住遠房親戚家準備二專考試,其實是為躲避父親追索。遠房親戚是警察,任職的警察局就在中山堂旁。母親沒去過中山堂,倒是曾進過那警局。考上護專後,小她六、七歲的同學們約她看過幾次免錢的戲,他們多數不知道她實際年齡。母親描述起看戲的場景,社區活動中心椅子擺開,台上青春的人搬演過熟人生。很好看,母親難得笑容在黑夜裡閃著光。原來母親亦曾是學生,熱鬧台北為她隱藏母親身份,她張著明媚雙眼坐在台下,她是觀眾,更是自己人生大戲的主角。我彷彿穿梭時光隧道,來到當年活動中心的台上,一眼就看見還如此青春美麗的母親。她流轉眼光微微傾訴,想重來一次自己的人生。

    當年蕭紅為升學不惜以做修女要挾父親,終於如願至哈爾濱女子中學讀書。這是她初次到哈爾濱,她心中的現代之城、藝術之城。幾年後,卻也是在同一座城市,男人留下身懷六甲的她消失無蹤,居住數月的旅館老闆要挾若付不出租金便要將她賣至妓院。蕭紅寫信至曾投稿的雜誌社求救,因緣際會與編輯蕭軍相遇,她逃離旅館,準備與蕭軍開啓新的人生旅途。他們搬入商市街一處小房間裡,透過一扇窗口,她看見孤苦無依的母子、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她的筆將這些定格的鏡頭一一攝下,最終聚焦窮病的自身,一個總是在逃難的女人,逃離時代、父親與愛人,她的困境是〈破落的街〉裡最後一扇窗景。她的傾城之戀自始至終與城市裡最卑微的人群相繫,飢餓與困頓未能停下她手中的筆,雖未完成畫家之夢,卻成為一名作家。她如信仰般相信著,那支筆將帶她走向夢想之地。

    畫家曾是母親小學時的大夢,她的課堂習作被老師推薦代表學校參賽,那幅故鄉街景居然在日本獲獎,母親的名字登上報紙,成為純樸鄉鎮大新聞。但那不是一個適合藝術家誕生的時代,特別是女性,外公要母親放下畫筆,重拾書本裡的字句。母親卻未曾忘情繪畫,我的衣櫥裡有一幅母親所繪的水墨畫,阿婆偷偷為我保留下來,其他母親留下的物件俱為父親所丟棄。白色宣紙上寫意雀鳥停駐枝頭,母親名字落款於一側。童年難得與母親相見的我,以手指順著母親簽名的筆畫反覆寫著,這是母親的名字,我告訴自己別輕易忘記。

    母親和我沿著馬路繼續向中山堂前行,路的對岸是西門町商街,對彼時年幼的我而言,閃爍霓虹燈寫滿母親的名字,這是母親的城市。母親將女人自立的盼望寄託於此,護專畢業後,她未依學校合約至大醫院任職護士,反而賠上百萬學雜費接手萬年大樓裡的一間錶店。那正是台灣經濟上揚的八零年代,母親脫下護士白衣,改穿商人新裝,賺進大把大把鈔票。不僅如此,舅舅阿姨皆跟隨母親腳步北上,落腳獅子林大樓另闢店面。母親與舅舅分別買下獅子林大樓不同層的套房,其後獨居的母親認識第二任丈夫,她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名瘦削的男子,毫不猶豫將大筆大筆鈔票送給她的愛人,幾年後愛人卻另有愛人。男人搬離西門町,母親仍固守在她的位置上,不願離開營生的土壤。

    孩提時的我一年一次來到母親的西門町,來回走在獅子林與萬年大樓那條繁華的街。身邊的母親既熟悉又陌生,她鮮少觸碰我的手,遑論擁抱。她穿著利落短裙或軟布料西裝褲,踩踏高跟涼鞋直挺挺走在街上。來往行人許多,我有時跟不上母親的步伐,一落後便有眾多人群夾雜我們之中。母親見我被人群拉遠,會停下腳步在原地等我。唯有此時,我能感到一條隱形的線牽繫我們之間。

    上大學後,隱約得知母親或獨身或有伴,無論身邊是否有人,她都恆常寂寞。憂鬱無聲無息侵心襲身,母親病後,常自顧自說話,話題纏繞著我的父親與弟弟的父親。那些男人,讓她預備重新活一次的生命,徹徹底底消滅火光。卻亦是在母親病後,我們身體上的接觸才開始。先是某次,頸肩痠疼的母親要我幫她撕下頸後貼布,我雖小心翼翼,仍扯下不少她的髮絲,黑的白的透露母親不再年輕如昔。母親開始主動打電話給我,不像從前老說在忙匆匆掛上電話。她想延續更多話題,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停頓時電話那頭傳來她吞吐煙霧的氣息。我知道,母親又抽起煙來。她一定是坐在小套房裡窗邊矮櫃上,將窗戶推開一絲細縫,任煙絲漫漫流向她熟悉的街道,看不見的城市深處。

    黑暗裡看不見煙霧,熟悉的煙味卻實實在在流往我的鼻腔,原來母親正點起煙走至我前頭。她的步伐比年輕時慢得多,話卻多了。從飯店一路走來不過十來分鐘的距離,母親已說了好多話。但話題時常重複或亂序,她或聽我說話,或選擇關上耳朵自言自語。仿似兩種衝突身份並存她的體內,她時如風霜滿佈的女子,怨懟世間;時如好奇純真的孩子,興奮奕奕訴說她的過往。

    自這岸望向西門町,繁華霓虹譜成背景,那些店家隨風尚倒閉再開,不停更換臉目,倒也像從來未曾改變。低矮房舍與少數傾斜屋頂略能窺探舊日痕跡,但多數門面早被現代流行品牌層層包覆,甚或改建為大樓。我曾隨母親與弟弟到其中一座大樓裡看包廂電影,弟弟還如此小,黝暗包廂裡只有我們母子三人。我坐在前頭,看著後方母親與弟弟相倚而坐,忽藍忽白的光影照落其身,他們亦是一齣電影,獨我遠遠立於螢幕之外。

    走著走著,路自腳下延伸,在話語中拔長,中山堂剎時矗立眼前,打斷母親未盡之語。我們從側門進入,依警衛指示步上暗紅地毯,幽暗陳舊的石梯領我們到達二樓,宛如另一個時空。中山堂前身為臺北公會堂,初為紀念日皇裕仁登基,落成於1936年。是年,早慧的蕭紅出版她早期長篇名作《生死場》,魯迅親評,二蕭自此名揚上海文壇。

    我的思緒任舊物拉遠,復被早來觀眾的喧嘩聲拉回現實,似是演員與製作團隊的親友,彼此熟稔談笑。我來,單純因為喜愛《呼蘭河傳》,想透過舞台劇多理解蕭紅一些。但母親並不知道蕭紅是誰。我原只是隨口問她,誰知她一口允諾。幾次打電話向我確認,甚至比我還要迫不及待。我們走進劇場,憑微弱暗光,我讀念節目冊內頁有關蕭紅的簡短介紹。已有老花眼的母親並不說話,默默聽著。沒有屏幕,燈光暗了又亮,音樂奏起,台上蕭紅坐在一張椅子上,身穿單衣哀訴人生,依附蕭軍,回憶魯迅,盡成煙火往事。我不時轉頭看身旁的母親,她定定望著台上,眼神相當專注,未曾覺察我的凝望。我甚而忘記回頭,台上蕭紅太乾淨,眼前的母親有一雙更似蕭紅單純而複雜的眼神。

    散戲後,母親和我往飯店方向行。我問母親喜不喜歡這齣戲?她低頭久久說,蕭紅是生錯時代的女人。母親想表達的,不僅是蕭紅,還包括她自己。我追問蕭紅應生在什麼時代?也許現在會好一些,她答。她可以選擇沒有束縛的愛,有一處安穩之地無顧忌地寫。如果重來一次,母親說,她可以選擇沒有男人的人生。

    初秋台北夜晚已涼,母親的手勾住我的,我們相偕走了幾步,她復將手鬆開走至我前頭,仿若無事地說,她若離世,財產將留給我與同母異父的一對弟妹。她說得清淡,好似她在那條繁華店街上打拼半輩子的成果,只為一份送給兒女的禮物。她的心底一直為當初離開我獨至台北感到歉疚,那份歉疚來自於女人對身為母親身份的執著。我想起蕭紅臨終時曾回憶起無緣的女兒,她對身畔青年駱賓基提到她首次為母,幾日後將女兒送人的情景:「但願她在世界上很健康地活著。大約這時候,她有八、九歲了,長得很高了。」彼時在哈爾濱醫院三等病房剛產下孩子的蕭紅付不出醫藥費,連自己都養不活,遑論嗷嗷待哺的嬰孩。善寫生死的蕭紅,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想起的卻是曾經誕生自她體內的生命。

    我看著眼前的母親一時不知如何答話,遂望向對岸,母親曾在那條繁華街上日復一日來回行走,日復一日在金錢上確立安全感,日復一日的人生連她自己都感到索然無味。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那些錢與其留下給我們,不如妳拿去旅行吧。母親除二十年前帶癌末的外婆到過日本一回,便未曾再遠行,台北城的便利熟悉成為她圍困自我最好的藉口。每年她問我今年又要去哪個國家?語氣總是十分羨慕,卻又帶著萬般離不開的理由留下。

    觀戲後月餘,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談起計劃與阿姨同遊泰國,特地到旅展搶購便宜方案,意外抽中一張台北旅館折價券。她問,何時再來台北?很快地,母親,我們到時再一起散步,散步在那條霓虹閃爍的繁華街道。
※刊登於印刻文學雜誌2015年8月號。



   

難言之惡:讀葉佳怡《染》

葉佳怡的短篇小說集《染》敘述人潛藏的「厭惡」與「惡意」,人性之惡成為她構築筆下故事的核心。圖:三餘書店提供
    
    葉佳怡的短篇小說集《染》敘述人潛藏的「厭惡」與「惡意」,人性之惡成為她構築筆下故事的核心。在書評篇幅有限的情況下,我想著眼於其中描述菲籍移工「莉莉」的2篇短篇小說。

    2篇雖皆以「莉莉」為主標題,但「莉莉」在故事中的比重有異,敘事語言也不盡相同。第1篇〈莉莉之一:Burger王〉以莉莉為主述者,語句相對較短,夾雜菲律賓語「tanga」(意即笨蛋),穿插英文,呈現莉莉作為一個非中文使用者面臨的語言狀態。另1篇〈莉莉之二:身體靈魂誰在聲聲慢〉則是以李醫生為主述者,李醫生喜愛李清照的詩,他以李清照的詩詞形容病患的身體:「淒淒慘慘戚戚,那是他對於這些人偶最浪漫的修辭。」如物非人,多情詩詞在李醫生眼底,冷清無情。

    在〈莉莉之一:Burger王〉中共出現4個角色:無人愛的雇主、有國籍無戶籍講菲律賓語的華僑第2代Burger王、菲籍移工莉莉,以及如屍身般雇主的母親。無法言語的老人發出聲音的時刻,唯有莉莉為她翻身時:「莉莉原本要給她翻身,後來想,急什麼,老闆回來再翻,翻響一點,像辦party,整個房子都是聲音,老闆才會滿意。」短短幾筆交代雇主、移工與病患之間的緊張關係。

    有別於前篇,〈莉莉之二:身體靈魂誰在聲聲慢〉裡「莉莉」只出現於其中一段:「再晚一些,莉莉回家了,主人說,『莉莉,去替媽媽翻身』,身為主人口中的菲傭莉莉於是將手機利索滑進口袋,輕盈跨入房間。她的手指、手腕、手肘、肩膀、頸椎、腰椎、骨盆、膝蓋、腳踝、腳趾的一切關節都在這項工作中溫柔旋轉,力道熟練而恰好,是經過3684天的命運演練。」作者以解剖學觀看身體,前半大篇幅描述李醫師所見病患的殘缺之身,再突如其來插入描述菲傭莉莉如此「完整」的身體,各種身體被放置在不同的社會位置上相映互照。彼此的惡意同時間擺放在同一空間中,看似彼此無涉,實又交織互生。

    手腳俐落的莉莉在轉瞬間「將手機利索滑進口袋」,隱藏她少有的自由。然而,她的身體運作又過於完整而恰好,仿如一架機器,「3684天」是這架身體機器之所以能夠如此熟練的原因。「身體/機器」成為故事裡的隱喻,將完整之身訓練成機器,服侍殘缺之身。同時呼應了文章的開頭:「身體就像機器,裡頭的零件不管靈魂,要壞就壞,要斷就斷,要是慢慢起了化學作用,液態的成了固態,固態的卻成糊狀,像失控的自然實驗一樣,也是常有的事。」其實,每個人都如人偶般日日機械地運作。

    葉佳怡層層描繪藏身於結構與人性的種種難言之隱、不登大雅之堂的惡,獨特的觀察與批判自那些細縫裡裂生。

--------
葉佳怡,木柵人。譯者。曾任雜誌編輯。出版短篇小說集《溢出》、《染》,散文集《不安全的慾望》。


※刊登於新頭殼2015.8.7: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08-07/63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