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5日 星期一

自由時報副刊【愛讀書】 《織》



張郅忻(1982-)書寫面向總關注新移民與家族經驗的核心,前有兩冊散文,用含蓄溫柔的筆觸寫出跨海離家只為家的女性堅毅,如今再以長篇小說聚焦新移民與客家人的生命故事與歷史軌轍,以台灣紡織業為主題背景,繅織發生在台灣與越南之間的故事線索,小說敘述祖父從台灣到越南投身紡織業的過程,以女性/母者角色的視野探看,將家族經驗與台灣紡織業的片段歷史綰合,人物身分亦有越南、印尼,以及台灣原住民等,小說文字更夾雜客語與越南語,透過語言切換,呈現時空轉換,巧思結構同時,以真情入虛構,再以虛構涉入現實,讓多元文化如「聯合國」般交織,企圖打破台灣對於東南亞新移民的刻板印象。(蓮桐花)

2017年12月18日 星期一

【聯合文學雜誌12月選書】把他的過去,縫進我的未來

此書不僅穿越了祖父的一生,也躍進半世紀的台灣,在紡織大國光榮的時代之下,一群離家的台灣人成為異鄉客,隨著紡織工廠的興衰沒落,台灣與世界的關係便在無數的琉璃與遷徙中形塑。最後踉蹌回到自己的家,卻彷彿是唯一的陌生人,捏著過往的碎片,支吾其詞。敘事者的勇敢來自對過往的追溯,縫起今時與彼昔的記憶,時代的巨網充滿著愴口,卻也因此使「我」迷惘的存在找到解答。


2017年12月15日 星期五

【小小書房】

文/劉虹風 (2017/12/11)

郅忻的最新長篇小說《織》,在很多層面讓我想起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表面上,是從「物」、從個人的生命史來切入大歷史之中。只是,郅忻在敘事的角度上,有很多層面與她過去所關注的主題切面貼近:女性的生命。取名為《織》,而書裡的章名,也都跟「織」這個意象相扣連:纏、縫、染、穿、織、紗、剪,非常迷人⋯⋯的連續動作,層層拉開故事的面紗,將角色的生命也一層層拉開,重新編織,纏繞成一株有機的生命樹。

故事從她病重末期的阿公開始,阿公親手建立的屋宇,「收容」這荒棄小鎮裡,離家又歸返的家族人們,以「家」的聚合、封閉為盒,往內陷落的是封閉在這個逐年破舊、頹喪而待整修的家屋,往外不停離散出去的,是阿公、阿婆、叔叔以及自我的生命故事。

在「我」的家族故事追溯裡,阿公曾經到越南開設紡織廠。但是這個故事,卻是從一個來到阿公葬禮的陌生女子身上開啟的。因為這個女子的出現,「我」才發現,童年時的許多記憶,都遺落在成長的縫隙角落裡了。奇異的是,越南與這個小鎮的關聯,從阿公的過世才開始緊密起來。

再講下去,就要破梗了。所以我要打住了。接下來,要來說說,郅忻這本長篇小說讓我喜愛、驚艷的地方,不只是她將書裡許多女性的生命關注寫得引人,她們,在那個年代,一方面是「依附」在男性的生命底下的影子,另一方面,也是手持紗線,紡出自己的獨立生命的個體。

再來,是這本書所使用的語言,中文裡夾雜著許多的客語。雖然我不懂客語,但是,搭配些許的註釋之後,讀久了便習慣了,在文中的客語,會使得該段的中文段落變得新鮮,而在對話裡的客語,譬如阿婆說的話,會使得我開始想像阿婆說話的樣貌與口音,十分生動。

這本書的行進速度很緩慢,對應到小鎮的寂寥與日常,破舊的家屋,尋常人淡靜的人生,那些波濤壯闊的大歷史,像是被時代掏盡了般,剩下的蛛絲馬跡散落在無人留意的角落。
直到你,拾起,閱讀,它才會成為你記憶裡的一部分。每一個你的家屋角落,是否也有著一株南洋來的,九重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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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en Book每周選書】

這本以跨國紡織業為背景的小說,喚回了一個模糊懵懂、卻勇往直前的年代:移工的無奈永遠是一場華麗的冒險,賭上了自身的慾望和情感,再加碼故鄉親友的羈絆,以及後世子孫的遙想。

散文的張郅忻,早已以其獨特的不急不徐打動人,本書也將她散文世界中的勻淨從容帶進小說中,台灣與越南的紡織故事,既難得,也有歷史意義。

參考網址: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958

【BIOS Monthly 十一月選書】我的阿公,在越南紡織了一段過去

文/史比野塔 (2017/11/28)
 
阿有望著這條街道,想起多年前抵達西貢的第一天,他因為釋廣德自焚的事件,特地繞來這裡看看。這城市的繁榮時常讓人遺忘戰爭還在進行,只有,僑報上偶爾刊載的狙擊事件、路邊行經的軍人,才提醒人們,戰爭不在遠方。
 
對年輕一輩的人來說,所謂的「韓戰」、「越戰」就好像遙遠的歷史名詞,雖然在中學課堂上認識它們,但與自身的連結卻相當薄弱。然而實際上這些事件與後輩之間的關聯一直存在,只是很少人去捕捉與之相連的線,甚至以故事承載。也因此在張郅忻出於好奇回望祖父的生命歷程,並雜揉紡織業發展史後所寫成的小說《織》,不僅重新爬梳了家族史,身為讀者的我們也得以透過書,回溯六、七〇年代越戰時期的台灣樣貌。
 
故事的起點,從主角卉玲久病的阿公(阿有)過世開始說起。來不及見上阿公最後一面,卉玲和他相處的記憶停留在阿公突然對電視機傳出「慶源紡織廠假裁員、真關厰」新聞激動掙扎。直到她遇上替阿公上香的幼時玩伴小惠,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那麼了解「阿公」:原來阿公為紡織廠付出那麼多,甚至曾經被派遣到西貢,並做著「頭家夢」;印象中「閉俗」的阿公甚至與當地女子相識相戀,然而一切卻都因為越戰而破滅。
 
張郅忻藉由卉玲的追尋拼湊真相的過程,搜集了各式各樣的線:紡織歷史、越南移工、原民背景,逐步羅織成文化記憶的網。1950 年代台灣紡織業蓬勃發展,美國原料的輸入讓紡織廠一間一間開,也培養不少專業技工,阿有便是其中之一。故事寫道,年輕時的阿有隨著紡織廠發展來到西貢,一做就是 11 年。
 
對照現代台灣社會有為數眾多的東南亞移工,但其實早在五、六十年前,台灣人也曾有過前往東南亞當移工的時光。而現今多是來台照顧長者的越南看護,在小說裡的年代則是於西貢當地被戲稱「織女」的紡織廠女工。時光遞嬗,工作形貌或許會因應不同的社會需求而有所改變,但只要緊握最初的白線就能找到連結,就像越南女子看照的白線,從紡織機上來到長者的白髮,都緊緊的將台越兩國聯繫在一起。
「對我們 Tayal 來說,生命就像織布機,一直織一直織,織完了,Utux 會帶我們渡過彩虹橋,和祖先在一起。」
藉由紡織出來的線相連在一塊的,不只有台灣人與越南人。在《織》裡頭,張郅忻書寫了客家人、上海人,還有原住民。他們的出現,不單是因張郅忻自身即處在多元族群的環境中——家族裡阿公阿婆說客語,大嬸嬸口中操著越南語,小嬸嬸則是講印尼話——更是因為在書寫台灣歷史時,不能忽略居住在這片土地上各族群的經驗與觀點。也因此紡織業除了帶給台灣有形的經濟榮景,同時提供了無形的梭子穿梭在不同人與群體間,讓我們得以依附著線找到源頭以及彼此的關聯,也才有機會織出一匹獨一無二、華美的布。

參考網址:http://www.biosmonthly.com/columnist_topic/9372

【報導者x閱讀現場】台灣越南的家國蟲洞——紡織故事長篇小說《織》

 
文/謝一麟 (2017/11/25)
 
2014年的世界盃足球賽後,法國的《費加洛報》:「2,300萬台灣人已贏得自己的世界盃冠軍,但不是在足球場上,而是在球員更衣室」。因為有10支參賽隊伍穿上台灣製造的環保塑料做的球衣。
 
台灣的紡織業曾在全球產業鏈中佔據重要位置,也歷經幾次國際重挫(成敗幾乎都是看美國)。近20年來,還沒被擊垮的業者,許多投入高端技術的布料研發,例如機能布料、寶特瓶再製纖維布料(PET)、防火布料,重新取得全球紡織產業鏈的關鍵角色。有些生產的基地移往越南等東南亞國家。轉型成功、還能賺錢的人事物,不乏報導。更大多數,為了基本溫飽沒有選擇的工人,無法用簡單成功失敗標籤看待的工人生命故事、家庭故事,幾乎無人聞問。
 
早在政府喊「新南向」之前,1960年代,台灣工人就前往越南西貢的紡織廠工作,以比台灣高數倍的薪水,餵養台灣一家三代人口。台灣現有數十萬來自越南及東南亞的移工、新住民,台灣在1960年代,有過勞力輸出到越南的紡織業(以台灣現在的發展,誰敢說未來不會再出現勞力出口的情況?)。
 
出生客庒的張郅忻,在《織》這本小說裡,以自己的阿公50年前,去越南紡織廠工作的經驗為基礎(註小說是虛實交錯的文體,原本無法區分內容哪些是作者真實經驗。但作者在之前的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中,有篇〈織〉的散文,可知小說《織》中哪部分來自真實生命故事。  ),發展一部台灣與越南的穿越劇。以台灣(甚至說東亞)的紡織業發展史為經線,一個精修紡織機的手藝工人(小說中名為阿有)當緯線,阿有的家人、同事生命經歷,讓產業的大時代遷移,有了血肉之軀的具體樣貌。因何離開?為何移動?移工的生理需求、情感依託、生活細節又是什麼?
 
書的扉頁,印上「獻給為了家而離家的人」。社會要從農業經濟轉型到工業,第一級工業就是紡織。阿有去紡織廠上班,跟著日本師傅鈴木先生學習修理紡織機。因為戰爭,一場是讓國民黨退守來台灣,一場是越戰,讓空有一身功夫的人,在動盪時代無法溫飽。為了生計,前往越南西貢的紡織廠工作,領著高於台灣工人數倍的薪水,餵養家鄉的三代人口。
「鈴木せんせい嘆口氣說:『農民說看天吃飯,我們是看美國吃飯。越南打仗,西貢錢幣流通,世界的人都在那裡。』」(207頁)
「『是的。Bảy Hiền以前,有些人支持胡志明,賣布給華人,華人染完布,把布賣給美國人。打美國的錢。是從美國人那賺的。』阿雄邊說邊搖頭笑。」(174頁)
 
美援台灣時代,政府有「代紡代織」政策。由美國提供棉花,政府保價收購民間紡織出來的織品,再出口賺外匯。其中從上海與山東來台,帶著設備與物料,乘著時代浪潮而成為大企業,像遠東紡織(徐有庠)、台元紡織(吳舜文,嚴凱泰之母)等等。本土紡織業,像新光紡織(吳火獅)、台南紡織(侯雨利、吳修齊)。所以早期紡織業界有上海幫、山東幫、台南幫三大主要山頭。
 
小說中也埋入這樣的背景脈絡,阿有是新竹的客家人,台灣同事老張是上海人。因戰爭遷徙而一起生活,前一刻甚至是敵人,後一秒要當同事的情境,怎可能不衝突。
「老張大吼:『你們日本人就會欺負我們中國人。』壞囂的日本人,阿有見過,但鈴木せんせい不是那種人。阿有起身,看見高個頭的老張,怒瞪著鈴木せんせい,老張的身影和那兩個不知羞恥的國軍重疊起來。阿有雙手握拳,快步走到老張面前,一拳往他臉上揮去。身邊的同事們先是愣住,見他們扭打成一團,趕快將兩人拉開。被兩個同事架開的老張,高聲罵道:『冊那!我全家死在日本鬼子手上,我罵他,你跑來湊什麼熱鬧!』」(203頁)
 
「冊那」,是上海話裡的國罵(髒話)。為生存,來自不同生活文化圈的人得共處一室(工廠)。如果移開身上那條國界線,都是無奈地混口飯吃的小人物,如同那時代的千千萬萬人一般。
 
那年代有多少這樣外移的勞工?政府沒有統計,沒人研究,更無人紀錄訪談書寫。有經歷過的人,現在大多已經辭世或將凋零。
 
張郅忻2010年獲得第一個文學獎肯定(第一屆桐花文學獎小品文獎,作品〈時光之徑〉)時,阿公離世。前往越南的紡織移工,50年前的往事來不及細問。只好抓緊僅存的線頭,慢慢回溯爬梳、探問、考究資料。
 
故事從病危的阿有開始寫起,一一帶出阿有的家人性格樣貌。所謂的「家」,是由一個個的個體編織而成。時間軸從現在,往過去推移。如果追尋的過程也如織布,作者用一個很簡單的懸念作為穿針引線的「梭子」,即是,到底阿有在越南工作11年(每年只有農曆過年回台幾天),有沒有女朋友(紅粉知己)?
「他喜歡坐在電影院裡,看別人的故事,那讓他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故事。死去的阿瑞、等待的春梅,不時問他何時加薪的卡將。阿有有時會藉著銀幕的光偷看阿秋,他沒有太多奢望,只希望日子可以一直這麼下去。」(240頁)
 
小說中的答案是有。那個越南女子叫阿秋。阿有工人當久了,關鍵技術在身,開始有當頭家、開個小工廠的夢。阿秋帶他認識當地師傅、看廠房。於公於私,阿秋都是阿有的重要寄託。但在海洋的另一端,家鄉的妻子春梅,上有威權的婆婆,下有五個小孩要顧,是家裡的重要支柱。個性忠誠樸實的阿有,掙扎於親情與感情。
 
個人情感的掙扎,隨著越戰戰事擴大,一起爆發。公司給資深員工的妻子出機票錢,來越南探親兩個月。春梅到越南時,阿有鎮日惴惴不安。不久後工廠附近開始被砲擊,戰線逼近,移工與僑民趕緊找門路買機票準備逃離西貢。春梅沒想到第一次來越南看丈夫,是逃難離開。阿有沒想到開工廠的夢與阿秋的感情,被砲彈炸毀。阿有最後去找阿秋,阿秋給他兩張機票。阿有帶著春梅搭機,輾轉飛回台灣。
 
《織》小說中主要觀點,有三個時間尺度,分別是阿有的孫女卉玲,跟著越南嬸嬸以及阿婆(春梅)去越南走走;春梅第一次以家眷身份去越南,在西貢待了將近兩個月;阿有在越南工作11年。小說以卉玲的幾天、春梅的個把月,不同的時間閱歷,暗引讀者自行想像填補,阿有在異鄉11年的歲月日常。
「窗外有稻田、有雜草,還有一棵棵梧桐樹。梧桐樹像時時提醒他,這裡不是家鄉,多加班,多賺錢,好早點回家。」(215頁)
 
小說中有許多寓情於物的書寫。有物件,也有植物。像是梧桐樹,是個人記憶參照,城市印象,也有殖民的歷史符碼。法國在殖民地越南,在上海的法租界,留下了梧桐樹。政權更迭,領導者來去,樹一直都在。
「『等下。』春梅對阿有說,折下兩枝珍珠花,抓一把泥土放在隨身手帕裡,包裹珍珠花的根,再塞入大包裡。若是平常時的阿有,一定會罵:『麼个時候了。』阿有卻沒有多講一句話,靜靜等她摘好放妥,才繼續前行。」(252頁)
 
九重葛,是出現在小說中各處的重要意象。一道斑駁的牆,一幢頹圮的房,一間冰冷的工廠,長了九重葛,就多了幾分活力與豔麗。九重葛又稱三角梅,小說中的客家阿婆,春梅稱它「珍珠花」。我們平常看到九重葛有顏色的部位,其實是葉子,不是花。它的花蕊彷如一顆小珍珠,被有色葉包圍隱藏著。
 
豔麗的色葉,是小說中移動到異鄉工作的男人,紡織產業的全球變化,戰爭動盪的時代,一下就吸引目光,成為凝視焦點。也許真正的主角(花心),是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女人。無論是幫助異鄉移工的阿秋,或含辛茹苦的春梅。就像電視劇《一把青》的改編戲劇視角,從大時代的戰爭與空軍男性,將注目焦點移到那些守在地上的女人們。如九重葛般,具有最堅韌的生命力。
「往後,春梅遇到再多事,大倈子欠錢,屋家分銀行查封,屘子發癲,妹仔離婚。她毋識怪麼誰,這是報應,是回家的代價。只要全家共下,有土有水,能活下去就好。」(255頁)
 
閱讀《織》,我直接聯想到吳明益的 《單車失竊記》,從一個具體的微物史(一部是紡織機,一部是鐵馬),動植物(比如單車中的大象),交織二次大戰前後的中國戰場、東南亞戰場,因為戰爭而被迫遷移的平民視角。在當前眼光盲目向外尋找,不習慣向內與向過往探索的台灣來說,經由小說創造的蟲洞,穿越時間,穿梭不同國度與地理空間,以真實事件為基礎的虛構創作,重新佈置了台灣在地球時間空間座標裡的位置。
 
《織》小說中是多語交雜的情境。用繁體中文書寫,裡頭主角的母語是客家話(作者本身也是),裡面還有一點台語、日語、上海話,還有泰雅族語。是的,織布這件事的,別忘了台灣土地上的原住民,也有自身織布的智慧與美學發展脈絡。主角卉玲的好友林惠,有泰雅血統,如果卉玲的生命經驗就是台灣這島,那林惠像是她反身的鏡像存在,既來自過去,也來自未來。
 
讀完《織》,我立即聯想到顧玉玲的《我們》,那些移動與勞動的真實故事。如唐諾所評,
這些看似無奈,卻勇氣非凡的移動╱勞動者,生命或許困頓、碰壁、不幸,但「仍然相信幸福是可能的」。《織》中的阿有、春梅、阿秋、林惠、卉玲亦然。
「此刻坐在頭頓海邊的我,望著眼前的海浪,總覺得在海的另一端,有人正望向我。他們是七、八歲的我和健壯的阿公,在海的另一邊,過去不會消失,也不會有死亡。在海風裡,我聞到舒跑飲料的香氣。海另一邊的那個我,喝完舒跑後,會被阿公用老舊摩托車,載回那幢九重葛盛開的水泥房子。那個叫做『家』的地方。」(164頁)
 
吳晟在詩作〈負荷〉: 「就像阿公和阿媽,為阿爸織就了一生,綿長而細密的呵護。」是啊,每個人都想追求的「幸福」,是要靠自己與他人的力量,細細編織造就出來的。幸與不幸,都靠自己去織。

參考網址:https://www.twreporter.org/a/bookreview-weaving

2017年11月1日 星期三

【推薦序】楊佳嫻,南向織旅


    張郅忻的《織》是一幅失敗者群像阿玲大學畢業後找不到理想工作,癲狗叔想擁有自己房子卻不遂願,父親一再向家裡要錢、屢屢創業失敗,阿公頭家夢失敗、還遺落了戀愛夢在越南,連家族經營、彷彿可收容所有失敗者的牛排館,也節節敗退。同時,《織》也是一部個人命運絞纏進時代機器的小說,從一開頭「慶源紡織廠遭控假關廠,真裁員」新聞引發病臥老人激烈反應,到阿有功敗垂成的越南紡織業舊夢,春梅舊地重遊時想起那件礙於時局與心魔、始終不曾領取的訂做長衣。個人奮力想抓住激流裡的希望,卻被沖回淺灘。

    各章命名也透露了作者企圖,〈纏〉、〈縫〉、〈染〉、〈穿〉、〈織〉、〈紗〉、〈剪〉,除了第六章外,都是和絲線布料有關的動詞;這部小說正是經由人物行動、不同敘事角度而交錯疊壓出來的重重織物,彼此浸透,宛如七重紗。另一方面,場景轉換之際,作者也讓語言發揮活絡功效,小說人物們在新竹老家時,以客語談話,到了越南,就適度夾雜一點越南語,但也就像人物們的越南語程度一樣,就一點,多半是招呼致謝抱歉或者地名食物。除了客家與越南,小說裡還有癲狗叔來自印尼的妻子,阿玲因為阿公去世而重逢的泰雅族朋友,Joan Baez的歌,白光的歌,不同文化線索以不同份量參與了這個從新竹北緣鄉鎮出發的故事。

    因此,《織》的核心不單單家族敘事,也是多元文化敘事,更是移民敘事。外籍配偶移民來台,台灣男人移住到越南討生活,甚至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從廣東移居到印尼或越南、從上海移居到台灣,還說著客家話或粵語,還維持著一點當年都會生活的派頭。移民,不僅是家屋的移轉、地理區位的再定位,也是文化的再融合,更是怎樣攜帶情感、怎樣重構情感的過程,這過程裡獲得與失落各半;失落也即是深藏,一縷氣味就像鬼魂的呼喚,一張相片能捲出渦流,衣飾與植物也可以裝訂過去、現在和未來。《織》最感性之處,正是留意那些微物如何牽引,如何保存了故事。

    就拿衣服來說吧,小說裡老張的太太清雲,是上海來的外省女人,和其他太太一同到越南探訪丈夫時,她穿了旗袍。既是出外的盛裝,在異國彰顯出一種民族身分,也是她貼身難忘的上海辰光;那身旗袍,在越南裁縫店家裡得到行家欣賞時,清雲很得意,那是女人的得意,也是心甘情願背負著舊日美好的得意。這一點也讓她能突出於老張其他同事的太太金蓮、春梅之上,藉著合宜閃耀的服裝來襯托出她曾是個大學生,只是戰爭打亂了青春履歷。那旗袍也因此洩漏了清雲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還有越南女人的長衣,形塑飄逸身姿--一開始先吸引了阿有的目光,發展成一段有始無終的戀愛,然後成為春梅、金蓮、清雲情誼的象徵,再成為春梅錯過的念想,最後,阿有與春梅的孫女阿玲終於真正把長衣穿在身上,春梅看著阿玲,卻想到了清雲。這當中曲折來回四、五十年,一襲長衣好像總在那裏飄飄拂拂。

    回過頭來說,結識郅忻,和清華大學有關。就一個完整校園文學環境來說,可供追摹、認同的「學長姊譜系」是頗能發揮功能的。因此,我時常留心作家們的「清華淵源」,並因此讀到也曾在清華求學的郅忻《我家是聯合國》一書。她書寫自身家族裡的南洋與原住民元素,進而發現外籍配偶早已不是家屋的邊緣人,而是生活的軸心了。接著,第二本書《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持續關注來台的新移民女性們,同時也展現她努力認識越南文化的初步成果。

    同樣從家族經驗出發,長篇小說《織》則是更為聚焦在台灣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身為「移工」的歷史。這段歷史,不僅是台灣戰後產業變化的一環,也成為小說裡家族的記憶暗影,所有遲疑的、不圓滿的,都彷彿可以追索到那段歲月。然而,那份久遠的遺憾、倉皇結束的夢想,卻也跟著移植回來的珍珠花,從過去蔓生到此刻,從此刻再往未來伸出探觸的手指。

 

 

【推薦序】鍾文音,縫出生活的美麗微世界


「是編織教我活下來。」

 
閱讀這本書,讓我秤到了日常生活所帶來的重量,日常生活是寫作者筆下的重量之所在,在同質性裡攪拌出獨特的異質性,作者發亮的心眼處處,如書中所寫的「朵細」一般:「就算帶著傷痕,帶著遺憾,也要好好活下去。」跟著作者的書寫,我也回味了屬於台灣客家移動混血家族的往事哀樂。

 
人一旦成長,意味著要被馴化,「我」透過環繞生活周邊的生動人物逐步拉開一個獨有的良善與掙扎世界:阿公、阿婆、癲狗叔、石頭叔、叔叔、姑姑、姨婆、嬸嬸、黑衣女人、小姑婆、小惠、朵細……,從原鄉人拓展至異鄉人,描摹的人物十分生動,在作者靈動的筆觸下,立體而鮮活,展開一個家族在小鎮漫漫人生的微世界。《織》巧妙地以「纏」、「縫」、「染」、「織」、「紗」、「剪」暗喻象徵了人物背後的故事肌理,如織布似的層層推動,密密織就縫補了逝水年華。作者猶如一個世故與純真的混合體,世故面是看穿事物的表面,因而就不需要在表面上繼續流連了,作者於是往更深的心靈切片挖掘。


我最喜歡作者筆下的人物,彷彿他們都是我的「偽家族」,有血有肉地和我對話著。作者不炫技,也不雕飾文字,語言特別有血肉,敘述質樸而率真,對小鎮的地理描寫到位,內裡的思緒也隨著敘述逐步散開:

 
「現在,阿公真的走了,消失在這個世界。我還能留下嗎?」

 
「阿公的味道又竄入我的鼻腔,既濃且烈。我把喪服袖擺舉起,尋找氣味的源頭,問身旁的大寶:「你聞聞看,是不是有阿公的味道?」

 
比如這樣簡單的問話與對話,作者往往瞬間也勾動了讀著的心。

 
時間如馬車碾過逐漸成長的「我」,體驗悲歡離合與漫漫年華的凋零,女孩逐漸懂得了情,懂得了眼淚,懂得了分別,懂得了日常生活交織的命運地圖。整本書以安安靜靜的語言划向人物的內心世界,流過殘酷的時間之路。

 
如果把目光看向更深一層,那麼《織》是際遇的縫補技巧、一種隱形命運的縫合技術,所有的碎片都能黏合,如拼圖般,每片碎片都有發亮的螢光記號,讓人記得這些微人物。

 
我在閱讀時常感到作者筆下的溫情與獨特的眼光,她將一些彷彿不起眼的東西,著迷似地深入觀看,讓我猶如在欣賞一幅油畫般,必須置於光線中,才能見到那表面看似無物的細節、一筆一畫刻出的線條,以及覆蓋再覆蓋的人物內心,並看見命運的肌理是如何被豐厚織出的。這本書沒有太激烈的情節,也不搞悲情,這書就像河水,悠悠蕩蕩。

 
有如童年往事,有如純真之歌,也有如人生風景,這書闔上之後,還會在我的腦海裡一格一格地播放著,如老舊的膠卷片上那些處處拓印的刮痕。那些刮痕來自生活,瑕疵即是生活本身的原味。不完美也是一種完美,美麗的刮痕,如織布上的紋路。

 

 

 

2017年10月1日 星期日

香港動植物公園記行



我去過香港幾回,這是第一次帶著安古同行。

上次帶他出國,是他滿周歲那年,當時他走路仍不穩,我們推著娃娃車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閒晃。如今,三歲半的他活蹦亂跳,拔腿狂奔時常叫我追不上。曾經帶著他四界遊的娃娃車,顯得太過迷你。因此,我們決定輕裝上陣,不帶娃娃車同行。

像是升級版的電動遊戲,沒有娃娃車的旅行有新的關卡等待著。起初預想的是,這一路必將走走抱抱,卻沒料到竟是一路抱。從室內到室外,滿滿是人,安古露出好奇又畏懼的眼神,頻頻喊抱。想必見到行人如海水洶湧,怕自己淹沒在人潮中。將近十七公斤的小男孩落在手臂上,我的耐重度僅止於一條街,其餘時候就由爸爸擔當「重」任。

加上此行主要目的是跟著書店夥伴拜訪香港的書店,店內空間多半也不適合孩子跑跳。平日蹦蹦跳跳的安古,老是被要求「安靜一點」、「不能跑喔」,簡直如被鎮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

這趟旅程走了兩日,孩子累,父母也累,情緒經常在引爆的邊緣。我不禁想:在這座往上生長的城市,究竟哪裡才適合孩子?

隔日,有整個上午的自由時間。我們隨意搭上一班叮叮車,想著就坐到海邊去吧。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時,就曾經這樣「冒險」。從某站上車,一路抵達終點站。記憶中,那一站臨海,人並不那樣多,也許更適合安古。

原就喜歡湯瑪士小火車的安古,一個人坐在單人座上,對著窗戶望,想像即將迎來的海岸。但一路風景始終是高樓處處,十來分鐘後,安古開始轉頭問:「海邊呢?海邊到了嗎?」不確知終點站在何處的我們,提前在港澳碼頭下車,一心以為碼頭有海。海確實在眼前,卻隔著玻璃幃幕。安古有點生氣地說:「不是這個海邊!我想去海邊,有沙子的海邊!」

對方位毫無概念,也沒有事先做功課的我,只好即刻連上碼頭的網路,一面安撫他一定帶他去好玩的地方,一面搜尋鄰近的去處。「香港動植物公園」幾個字佔據查詢的前幾筆。來香港幾次,我倒是一次也不曾想去公園。但為了短暫逃離人群,我們即刻打的、上車,隨車向上攀升,期盼即將到來的地方,可以讓安古盡情奔跑。

約莫十分鐘,計程車司機告訴我們:「就要到了。」只見樹在左側,群聚成一片綠意。我幾乎有一種錯覺,我在茫茫人海裡攀上了浮木,終於漂上一座小島。島中的島。

據說它是香港最早建立的公園。最早原是私人花園,1841年到1842年,英國殖民香港之初,此地曾作為總督官邸。1871年改建為公園,當時名為「植物公園」(Botanic Garden),直到1975年才改名為「香港動植物公園」。不過,成為公園後,主要用作植物研究工作,蒐集各種對香港有經濟價值的植物品種。類似的歷史經驗叫我想起台北植物園,它原是日本時代,台灣總督府從事育苗及進行苗木栽培試驗的苗圃。在香港,我經常感覺到一種相似又不同的感覺,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經驗,讓我一再啟程到這鄰近的城市探訪。

計程車在路邊靠岸,我們下車,走入島中。公園入口是一座紀念牌坊,兩側柱子皆刻著「紀念戰時華人為同盟國殉難者」,一邊註明是1914年至1918年,另一邊則是1939年至1945年,分別是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通過這座牌坊,一片翠綠等待我們。

迫不及待想帶安古走入島中央的我,還是停下腳步,盯著柱子上的文字,心底冒升一個疑問:台灣在兩場戰役中與牌坊紀念的殉難者是敵人還是朋友?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日本與英國站在同一邊,台灣與香港作為殖民地,被置放於同一陣線。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成為同盟國,與英國陣營敵對,台灣與牌坊悼念的殉難者竟成敵人。這就是戰爭啊。經歷戰爭的人們,是敵是友皆不是自己的選擇。

然而,卻又是殖民歷史成就這座牌坊,這島中之島。戰爭過去,牌坊立在入口,提醒遊玩的人們半世紀前的戰火。安古尚不識字,牌坊寫些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聚的樹與空曠的步道。他終於露出開心的表情,離開懸空的懷抱,走踏在園區步道上。

無論大歷史多麼無奈,得以保留下來的樹,共生在園區裡,給予一代又一代孩子一點自由的空間。牽著安古的我,想起兒時到台北找媽媽,媽媽帶著我到台北植物園散步。安古與我,我與媽媽,在蓊鬱林間身影層疊。

往上走幾步路,可見大鐵籠裡的雀鳥或猿猴,牠們在有限的空間裡跳躍與擺盪。這大約就是牠們一生所能及的世界。籠外走道,行人無幾。兩相比較顯得人類的殘酷,為了觀賞的便利,將牠們聚集在相對狹小的空間裡。籠中鳥獸喚不起孩子的興趣,他持續向上走,在轉角牆邊駐足,接著蹲了下去,口裡喚著:「馬麻,過來!」

我湊身過去,只見一隻身軀呈褐色,身上帶著突起疣狀物的小蛙,約莫只有小拇指指甲大小,如果不細看,與地面掉落的腐葉幾乎融為一體。

「你怎麼會發現?」我問。畢竟那隻蛙的擬態非常成功,且體型又如此嬌小。

「因為我的眼睛很大啊。」孩子睜大眼睛告訴我。

我忍不住笑出聲。我們一起圍坐在那隻蛙身邊,直到牠跳離視線。

繼續前行,一個指標寫著「兒童樂園」。步上階梯,發現所謂的兒童樂園不過就是擺放公園裡尋常可以看見的溜滑梯、盪鞦韆罷了,和我想像中有旋轉木馬或者碰碰車的「兒童樂園」仍有段差距。

日頭炎熱,只有兩個孩子在玩。一個看來是祖父帶著小孫女,一個是媽媽帶著女兒,大家避開直接曝曬在日頭下的溜滑梯,待在旁邊有遮蔭處的遊戲設施。安古立刻對一個圓形轉盤的遊樂設施感到好奇,我們在台灣沒見過這樣的設施。安古和爸爸分別坐在轉盤兩側,我在旁輕輕轉動。安古笑得樂不可支,直喊:「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張著嘴,兩顆本來就明顯門牙更加突出。突然,他的眼神盯著我的背後,像是一個小動物好不容易發現同類,露出盈盈發亮的眼神。我轉身看,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孩子,站在牆邊望著我們。

我對安古說:「跟哥哥打招呼啊。」那孩子比安古高半個頭,約莫五、六歲。

安古站在靜止下來的轉盤上,笑著對哥哥說:「哈囉。」我原來擔心安古會因為對方不同的膚色、頭髮而怯步,但全是我多心,在他眼裡只有另一個同類,沒有差異。

哥哥回應一聲哈囉,開心地往轉盤走來,俐落地跳上轉盤,一腳在轉盤上,一腳在地面上,開始一踏一踏地轉動轉盤。看那俐落的身影,這裡本應是他的領地吧。

過了幾分鐘,一個和我一樣黃褐色皮膚的女子,推著嬰兒車走來,車內坐著約莫一歲左右的金髮碧眼的孩子,他的雙眼盯著轉盤瞧。前一日在長頸鹿繪本館,聽館主談起香港有三十萬名來自東南亞的看護工,她們主要的工作之一便是帶孩子。這群來自菲律賓、印尼的看護工,比起家長更常陪伴在孩子身邊。在香港誠品書店的繪本區,我確實看到不少看護工,抱著孩子,讀故事書給孩子聽。

一如眼前的這名女子。她抱起嬰兒車上的孩子,用英語對哥哥說讓弟弟玩一下。哥哥減緩速度,停了下來,女子抱著孩子坐在轉盤的一邊,與安古相對,哥哥則開始緩慢地轉動輪盤。懷中的孩子笑了,女子也笑了。

當然,安古和我們也都笑了。

 
※刊登於明道文藝10月號。
 

2017年6月2日 星期五

筆下的世界


肚皮為紙

    懷孕七個多月時,曾發生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

    我頂著大肚子在公司開會,坐久了,開始分神,低頭看見自己又圓又大的肚子,好奇地伸出食指按壓。幾秒後,肚皮從內側突出,竟是奇異果(安古還沒出生時的小名)在肚子裡回應我!我興奮極了,再試一次、兩次,肚皮都有反應。

    肚皮像一張紙,我從外面寫,他在裡頭畫。我幾乎可以想像他仍在發育的手指,好奇地往外試探,彷彿在說:「我在這裡喔,我一直在這裡。」我輕輕撫著肚皮,輕聲對奇異果說話。

喜歡自言自語的我,至少在那十個月,無論是想對自己說話或是對奇異果說話,都不能算是自言自語,因為,我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生命。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不安與怯懦,我卻完全不能理解他,甚至連他的模樣都只能憑著超音波的模糊影像猜測:他會不會有一雙比我更細長的手?睜著圓圓晶亮的眼睛?

執筆的小手

奇異果遲遲不願出世。預產期過後兩個星期,醫生決定為我施打催生針,我足足痛了一天,被醫生判定孩子太大,需剖腹產。產房冷氣極強,加上內心的畏懼,讓我渾身顫抖著。隔著一塊布簾,我感覺到醫生正將孩子從我的子宮裡取出。「哇!」我聽見孩子驚天動地的第一聲哭喊,似抗議著:「我還不想出來!」護士將他抱來我身邊,他的身上還帶著細毛,微睜著細長的小眼,一雙小手擺出握拳的姿勢,如一隻小獸靠在我肩上。與我想像中的全然不同,卻讓我再一次意識到,他是一個全然獨立的新生命。小小的他在我身上輕輕哭泣,我不自覺以安咕安咕哄他。此後,我亦喚他「安古」。

安古的手雖然小,握力卻十分大,不算修長的手指,形狀與我極為相似。他不喜歡叉子,一歲左右就想拿筷子,還不願用學習筷,只想搶我手中的筷子。我不知從哪看到,太早讓孩子拿筷子會影響手部發育。但因為安古十分堅持,我只好由他。現在三歲的他,筷子已經用得很好。時常是大人不相信他可以夾起,哄著說用湯匙好不好?還是叉子呢?結果,只見安古老神在在,輕鬆把眼前的食物夾起,放入嘴巴裡。明明是相仿的手,我的卻笨拙許多,上國小了,筷子還是拿不好,常因此在飯桌上被阿公念。

    除了拿筷子,他對長條狀的東西都很有興趣,抓週時拿的是咖啡攪拌棒。還不會走路,見我提筆,便一把搶去,模仿我手握原子筆,靠在茶几前畫著桌面上的信封袋。等他再大一些,我把七、八張圖畫紙貼在家中一面牆上,給他水彩、調色盤和水彩筆。他在牆上作畫,使用各種工具,雙手也成了畫筆,反覆塗抹、上色。他小手一揮,顏料所在之處往往溢出圖畫紙的邊界,等揭開圖畫紙,牆面上留著斑斑點點塗鴉的痕跡。但我並不覺得凌亂,反而覺得充滿安古成長的印記。

    過了一段時間,他逐漸領悟黑色的神奇。任何顏色混上黑色,都變得越來越濁,終於也變成黑色。等到他的黑色水彩用罄,我用墨汁替代,為此再買一個梅花形狀調色盤,讓他可以加水調整濃淡。他從牆面移至地板畫畫,有時畫在圖畫紙上,沒有圖畫紙的時候,就畫在A4紙或筆記本上。

    無論是在牆上或是地面,每次等他畫得過癮後,地面磁磚、他的衣服與小手小臉,絕對全面「掛彩」,遍地混亂。偏偏房子小,沒辦法給他一個獨立的空間,只能他畫完、我收拾。說實話,我也常有不耐煩的時候。但是,看到他專注地拿起手中的毛筆在白紙上,由上而下,由左而右,或者只是用力按壓、畫點,那種專注「玩」的模樣,又讓我非常感動。

    他畫完時,我會問他:「你畫的是什麼?」愛說話的他總是會給我一個答案,譬如「在媽媽肚子裡」是一幅在便條紙上畫的圖,他用早餐店的藍筆和紅筆交織出長型的線條,再加上點點,如星空繽紛,比起超音波更加生動、充滿生命力。

    還有一幅我特別喜歡的作品,叫做「媽媽與安古」,是用毛筆沾墨汁豪放塗抹成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的模樣。媽媽與孩子的手像是緊緊牽著,又隔出一點距離,可以看出彼此的輪廓。從畫裡,我看見安古眼中的我們,那麼緊密,那麼獨立。

隱形的臍帶

    看他畫畫,常叫我想起善畫畫的媽媽,以及曾經如此熱愛畫畫的自己。

    從小與媽媽分離的我,常透過別人的說法或媽媽留下的東西,來認識這麼一個我原該親密的人。我的衣櫥裡留著一幅媽媽畫的水墨畫,上面畫著幾枝隨風搖曳的竹子和兩隻小鳥;還有家裡經營的楓林牛排館,所用的餐墊上的圖是媽媽畫的花草水墨,再搭配上爸爸的題辭。這兩幅畫讓我明白,即使爸爸媽媽已不相往來,但他們仍是因為曾經相愛才有了我。

不知是因為遺傳還是從小看過母親的畫,兒時不多話的我很喜歡塗鴉,常拿著一塊錢,到隔壁的隔壁的文具店買張圖畫紙,開心地在上面畫出我心底的世界。爸爸見我愛畫畫,乾脆一次買一大疊圖畫紙給我,讓我想畫就畫。雖然有蠟筆和彩色筆,但我並不喜歡著色,只喜歡用鉛筆、原子筆素描。

    我記得曾畫一艘大船,大船上載滿各式各樣的人。也記得,阿公帶我參加一場在小叮噹遊樂園辦的繪畫比賽,當其他小朋友畫出色彩斑斕的遊樂區時,我卻用鉛筆仔仔細細畫著園區邊的一棵大樹。大船塗鴉應該被拿來墊熱鍋了,小叮噹樂園旁素描的樹,被主辦單位收去,它們最終都淪落為無用的垃圾。然而,我卻常常想起它們,想起兒時花整整一下午,只為在一張白紙上創造一個世界的單純慾望。

    再大一些,我在閱讀和寫作裡發現同樣的樂趣,漸漸把興趣轉移到寫作上。最初用筆寫在稿紙上,再是用電腦寫作。無論用的是哪一種工具,坐在桌前的我還是那個想要創造一個世界的孩子。

只是,創作路上也並非總是順遂,經常為各種質疑而苦惱。有時來自別人,如常有人問:「現在還有人買書嗎?」有時是自己:「我這麼寫真的好嗎?我真的可以這樣寫下去嗎?」當書寫的慾望陷入這些語言的紛擾時,創作的初心就被動搖了。

安古出生後,我近乎三年沒有「工作」。離開職場,生活變得極為簡單,寫作、孩子成為日常生活的全部。跟著安古,我重新成為一個孩子,重拾單純的創作慾望。尤其,看見安古那麼努力想要學習、嘗試的模樣,以及對一切毫無畏懼的自信,也大大鼓舞了我。他用行動告訴我,不需要去限制自己,更不要懷疑自己。
   
這些凝聚為我書寫的動力,先是在人間福報副刊撰寫專欄「安咕安咕」,記錄安古和我之間相處的細節。同時,也關注到女性進入家庭後的處境,寫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這本書。甚至嘗試從未想過的長篇小說。

在筆下的世界,我時而為母親,時而為孩子,雙重的身分讓我重新理解媽媽當年的選擇,並逐漸修復媽媽與我之間的關係。媽媽的水墨、安古的塗鴉及我的文字之間,彷彿有條隱形的臍帶緊緊牽繫。

有限的時間

    孩子與書寫,有時相生,有時相剋。兩者都需要時間,而時間是有限的。但也因為有限,所以格外珍惜短暫的寫作時光。只要坐在熟悉的早餐店裡、固定的位置上,打開電腦,我就能進入寫作的狀態。短暫的兩個小時,只要有一點點進度,我就感到安心。下午等到安古午睡,還能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閱讀(當然,也常常跟著安古睡去)。

    這樣的作息在安古滿三歲後,發生了改變。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得開始上班了,安古大部分時間必須交給婆婆照顧。我的時間被切割得更為瑣碎,工作,中午找空檔寫作、閱讀,下班才會與安古再見。我們彼此都還在適應,這樣長時間沒有彼此的生活。

    有一次,安古對著正要出門上班的我喊:「媽媽妳不要上班,我快受不了了。」我一方面感到心疼,另一方面也忽然發現,看似小小的安古,已經會用這麼成熟的句子表達心裡的感受。時間往前滾動,不著痕跡地讓他獨立,直到有一天,他開門走出去,踏上未知的旅途。想到這裡,我總忍不住緊緊摟住身邊的他,親吻他細軟的頭髮,想留下他每一刻的氣味。

    前幾天,下班後的我因為過於專心校對小說稿,沒發現安古跑進浴室,據安古說,隱形眼鏡流進洗臉盆不見了。我沒有責備他,是我在照顧他的時間分了心,我實在按耐不住想要修改的衝動。而我向來知道他對我的硬式隱形眼鏡感興趣,透明薄薄的圓形玻璃,在他小小的世界裡,都是閃亮亮的玩具。我誠實告訴他,對於額外要花一筆錢,我感到難過。他對我說:「媽媽妳不要傷心,我豬公的錢給妳買隱形眼鏡。」雖然豬公的事他隔天醒來就忘了,我仍因他的話被深深安慰。


    上班後,不少人對我說:「上班比顧小孩輕鬆吧。」說話的人都有種為我鬆一口氣的感覺。但我並不這麼想,所以總是認真地回答對方:「不會呀,我喜歡和小孩在一起。」儘管,在那有限的空間與時間裡,安古與我常看似凝滯不前、在原地踏步,但一段時間後回望,才明白已走出一個屬於我們的小小世界。

※圖為安古所畫,刊登於明道文藝2017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