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4日 星期一

哆啦A夢之歌

 


每天晚上六點,安古會轉到第18台,準時收看《哆拉A夢》。主題曲一響起,安古跟著大聲哼:「心の中いつもいつもえがいてる(えがいてる) 夢をのせた自分だけの世界地図(タケコプタ-)……」(在我心中一直描繪著一張地圖﹝描繪著﹞乘著夢想飛翔在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地圖上﹝竹蜻蜓﹞)這首由黑須克彥作詞作曲、Mao演唱的〈夢をかなえてドラえもん〉(為我實現夢想的哆拉A夢)取代了我兒時熟悉的〈哆拉A夢之歌〉。

不知是否因為主題曲換了,主角譯名改變,我總覺得電視上的哆拉A夢不是以前的小叮噹,大雄也不像大雄。從前的大雄比較憨,現在的大雄多幾分小奸小詐,一遇不如意,就向哆拉A夢借道具報復胖虎和小夫。「大雄怎麼可以這樣!」有些劇情讓我忍不住抗議。

我記得他們從前的名字。那時,哆拉A夢叫小叮噹,胖虎是技安,小夫叫阿福,靜香還是宜靜。他們住在錄影帶裡,想要看最新一集《小叮噹》,得到大姑姑家。

大姑丈原是吉他老師,改行做消毒工作後,賺了不少錢。大姑姑家有最新的玩具、卡通和電動,加上幾個表兄弟姊妹裡,除了跟我同齡的表妹外,就屬小我兩歲的大表弟年齡最相近,和我最要好。一星期至少有一天,坐上阿公的老摩托車,從火車站前站騎往大姑姑位在後站的家。

他們家的電視機是我們家的兩倍大,搭配高級音響,當《小叮噹》錄影帶放進錄放影機中,大杉久美子演唱的片頭曲響起:「こんなこといいな できたらいいな(這樣的事真好,實現的話真好!)あんなゆめ こんなゆめ いっぱいあるけど(那樣的夢想,這樣的夢想,我有各種的美夢!)」坐在電視機前的我們瞬間進入小叮噹的世界,跟著大雄一行人一起去冒險。成人世界還遙遠,我們一起做著各式各樣的夢。比如關上燈,乘坐沙發太空船,想像遨遊在浩瀚無垠的宇宙。

「みんなみんなみんな かなえてくれる(大家,大家呀!幫我達到期望吧!)ふしぎなポッケトで かなえてくれる(用那奇妙口袋,我的希望就會得到!)」即使大人刻意掩藏,孩子還是能察覺大人世界的變化。大姑姑家的玩具不像從前那樣多那樣新,不再全家出遊,《小叮噹》錄影帶始終沒有更新。某天,我從阿婆口中得知大姑姑和大姑丈分開的消息。和小叮噹一樣有著矮胖身型的大姑丈不再出現,大姑姑每星期得洗腎,家裡氣氛變得沉重,步入青春期的我們有各自生活圈、煩惱和憂愁。離開童年的我們就這樣愈走愈遠,即使難得家庭聚餐見面,也不若兒時親暱。

「そらをじゆうに とびたいな」(很想在天空,自由的飛!)

「ハイ! タケコプタ- 」(來!竹蜻蜓呀!)

「アンアンアン とってもだいすき ドラえもん」(尢~尢~尢~!我最喜歡小叮噹呀!)

我們長大了,小叮噹還沒發明。如果有一天,真有小叮噹,我的夢想是搭上時光機,回去看看那些已經離開的人:騎老摩托車載我去大姑姑家的阿公;還有,身形微胖、愛穿花裙和高跟鞋的大姑姑。為了一群孩子,她在廚房煮一大鍋快煮麵,晚飯時間一到,大聲叫嚷在樓上看《小叮噹》的我們:「趕快下來吃飯啦!」那聲音如此宏亮。

附記:1979年,由菊池俊輔譜曲、楠部工作詞,大杉久美子演唱的〈哆拉A夢之歌〉,除了原來的日語版之外,我最熟悉的是1997年,由邱芷玲填詞,范曉萱演唱的國語版〈小叮噹〉:「如果我有機器貓,我要叫他小叮噹,竹蜻蜓和時光隧道能去任何的地方……」甜美中帶點稚氣的嗓音,紅遍大街小巷。那時的我們正一步步離開一起看《小叮噹》的童年。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8.24。

2020年8月10日 星期一

皮囊


    「我燒……我開始燒……」安古跟著蕭敬騰飆高音,奮力嘶吼。偏愛節奏緩慢小調的我,以前很少聽蕭敬騰的歌。但安古不同,他鍾愛重音節奏、充滿力量的音樂。比如這首〈皮囊〉,就是他近日最愛唱的歌。


    oh斷食的人們正隨風飄蕩,別再嘲弄那一口的飯量,oh Handsome沒耐心抵抗力不強……」有押韻的節奏,描述現代人對外表的重視,著重外表不分性別,節食、整形成為一種日常。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皮囊史」。從小長得又黑又瘦的我,三十歲前都屬不易胖的體質。想吃什麼吃什麼,小叔叔曾笑我:「給妳吃東西都浪費了。」意識到「胖」這件事,是在生下安古之後。我整整胖了二十公斤,產後站上磅秤,卻只少六公斤。換言之,剩下十四公斤仍牢牢依附在我身上。雙腿腫脹得不像話,連爬樓梯都十分吃力,讓我非常後悔把自己吃成這副模樣。


    「端詳自己總是,充滿挑剔,面對鏡子化妝,掏出心臟……」望著鏡前腰間肥肉,什麼角度都拍不出滿意的自拍。我安排減重計畫。第一步是戒宵夜,懷孕期間愛上炸物,幾乎每晚都吃鹹酥雞、麥當勞等高熱量食物。「慾望飛奔,食物都塞進浴缸,壞蟑螂,毒老鼠,最後瘋狂。我燒,我開始燒,滅掉脂肪,像皮鞭抽在身上……」忍耐酥脆雞肉的誘惑,不碰含糖飲料,每個懷著餓意的夜晚都是折磨。


    然而,單靠食物減量,減重效果實在有限。我意識到除了節食,還得運動。從小排斥運動,厭惡流汗的我,不喜歡跑步的重複單調,也不愛球類競技的臨場壓力,能不動就不動,全身肌肉鬆垮,是名符其實的「肉雞」。在諸多運動裡,我東挑西揀勉強選一樣還算能忍受的——游泳。當時正值夏天,住家附近有座泳池,在冰涼泳池裡滑水,總好過在大太陽下跑步吧。只是,少女時代的泳衣早已穿不下,我買件尺寸較大的特價泳衣,開始水中修行。


    每天得游五圈以上,我告訴自己。起初,兩圈就癱在池邊,剩下三圈在泳池緩步。持續一段時間,耐力增加,換氣也更順了。每次游完,有種完成一件事的快感,騎車回家時覺得身體輕盈許多。


    然而,游泳的人並非皆身形緊實。尤其,熱氣蒸騰、人人手拿吹風機邊擦保養品邊抬槓的更衣室裡,多數是老人。身為泳池最忠實的顧客,她們身上肌肉卻不聽話往下墜,泳衣撐得像米其林。我想起年近六十的小姑姑,她說最近一天吃三、四顆蛋、澱粉減量。「我要減肥!我真的沒辦法接受照片裡的自己。」小姑姑說。坐在一旁八十多歲的阿婆,不以為然的回:「恁老了,肥有麼个關係?」只見小姑姑拼命搖頭,剛染的褐色頭髮遮不住初冒生的白髮,一臉倔強如少女,拚力抵擋時光毫不留情的強取豪奪。


    「國色又天香,雙目被彌彰,這只不過是皮囊……」泳池邊的阿姨們和小姑姑,讓我領悟有些事不過只是時間早晚。某天,我也會步入她們的年紀。到時,我會如何看待這副皮囊?節食、運動也消不去的贅肉,無論擦多少保養品都抹不平的皺紋。厭惡?接受?或更激烈點,選擇迢迢無盡的整形路?此刻的我還沒有答案。


    儘管目睹身體髮膚終究傾頹、毀壞,我依舊對這副皮囊斤斤計較。「到底是誰,嫉妒是誰,崇拜什麼,失去智慧……」臉書、IG上,四十幾歲的網紅看來只有二十歲。某某同學明明生過孩子,跟孩子的合影卻像姊姊般。但誰都知道,角度可以調整,美顏軟體足以遮蔽缺陷。


    即使發現衰敗,也沒有人會故意戳破。「怎麼都沒變?」相片底下留言讚美永遠比實話多。好不容易拍下滿意照片,上傳臉書,我也愛享受被稱讚的虛榮。唯有親近姊妹私下吐「真言」:「最近變胖了後!」


    「外表不重要。」有人信誓旦旦說。可惜我們的目光早已受流行廣告和雜誌模特兒影響,恨不得天生瓜子臉,身形像紙片隨風飄蕩。〈皮囊〉創作人曲世聰寫得多好:「這只不過是皮囊。」何必太過在乎苛刻自己?蕭敬騰在歌曲後半反覆飆高音:「我燒……我開始燒……」最後吶喊:「格格不入,我們都需要皮囊。」 


    也許我們嚮往的,永遠是那副不屬於自己的皮囊。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