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關於那些消失的人


      黃咏梅之於我,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就連她筆下的廣州,於我而言,無非是歷史課本裡概略知曉的地方。小說裡,不時穿插當地語言,譬如「負一層」(應指地下一樓)、「媽子」(即母親)、「煲電話粥」……等等,初讀時有時不明所以,但還能猜想其意。我時以客語書寫,常有讀者不解其意,於是加上注釋說明,《走甜》沒有注釋,但大體而言不妨礙閱讀,那些當地話語反而為故事增添生活氣味。

  小說以廣州為背景,呈現城市中掙扎生存的人物群像,特別是女人與老人。雖寫廣州,但也可視為資本主義下的諸多城市寓言。她善於從日常生活著眼,那些看似瑣碎無聊的日常,以物為喻,捕捉主角內心的幽微,析離日常裡的非常。生活中微小的變化,細微歧出的分岔線,岔路的岔路,故事的盡頭。

  故事盡頭常有人就此消失不見。有時是死亡,如〈負一層〉裡被解雇後跳樓身亡的阿甘;有時是莫名不見,如〈蜻蜓點水〉中突然不再出現的風韻猶存的女人小吳、老人老宋與老霍;有時留下詭異的結局,讓讀者摸不透究竟主角漂流何方,如〈父親的後視鏡〉裡的父親,在結尾處以極為魔幻寫實的方式,寫父親在運河泅泳,看似撞上貨船,又閃躲過回到河中央,雙腳一蹬,將運河與整座城市遠遠蹬在身後……。

  〈負一層〉的主角阿甘,是一名老大不小未婚女子,在酒店負一層擔任基層員工,她幾乎沒有朋友,稍有慰藉是貼滿房間的張國榮照片,或與死去的父親對話。她不善記人,儘管後勤主管曾好意提醒她,總經理說她老記不住他,最終且因此被解雇。黃咏梅以對話方式,寫出員工與老闆兩端極不平等的處境:「老闆是誰?/老闆?不就是我們的老闆咯?/我們的老闆是誰?/說你也不知道,反正他是上帝,主宰我們的命運。」阿甘跳樓,老闆怕事,將跳樓歸因於迷張國榮而死。末段,酒店門口張貼白紙通告,寫楊甘香追悼會訊息,卻無人知曉楊甘香即阿甘。天秤一端是必須認識的人,另一端為即便死亡也少有人知曉的人。阿甘在世上的消失竟是她曾存在的最後一點痕跡。

  黃咏梅筆下的諸多女子,有如阿甘於底層生活的人,亦有如〈走甜〉裡的小資階級記者蘇珊,她慣喝走甜(不加糖)的咖啡,幾度在宴會場合遇見有婦之夫「他」。「蘇姍」已屆中年,希以這段能帶有甜味的中年戀曲阻擋時光;「他」受老婆所命,頻繁往來宴會場合以求攀龍附鳳。看似即將譜出的戀曲,在他將吻上蘇珊時,聞見蘇珊身上熟悉藥油氣味而作罷,「這味道對他而言,散發著衰老、不支、無奈……」。以「走甜」作為篇名,或者正暗喻城市裡的幽暗處,不同位置、處境的人,對時代與自身命運的不解與惶惑。

  除女人,黃咏梅也擅寫老人處境,比較起〈蜻蜓點水〉裡淺描的老人群像,〈父親的後視鏡〉對於父親這名老者的刻畫更為細膩深刻。故事裡的父親為一名貨車司機,文中鏡頭如貨車後視鏡般,照見父親長年在道路奔馳的身影,儘管路過各地,皆無著地之感。直到兒子要求講述遠方故事,才短暫停留以相機拍攝即刻之景,很快又因事故終止。黃咏梅透過貨車行進寫父親所感知的時間:「父親在跑,時間在跑,父親在路上的時間等於靜止。」以貨車比喻家庭關係:「父親常說,他的身後拉著台拖拉機,母親是車頭,哥哥是左輪,我是右輪。」亦以開車來隱喻人生的日常與出軌。這些意象的運用皆繫於父親與車,故事軸線亦隨父親的車輪往前開去。

  開至新世紀,父親退休,「時間比過去快多了,像一輛改裝後提速的卡車」。父親因長年開車致使脊椎變形,醫生建議父親倒退走路,從此父親「像車流中一輛逆行的車子」,後因此結識已婚的趙女士,兩人相戀一段時日,趙女士帶走父親身邊值錢物品就此消失。看似什麼都好了的新時代,「父親」這般的舊時人卻格格不入,時代變了,社會變了,黃咏梅透過細描老者,寫新時代裡種種殘酷。

  黃咏梅的語句極輕,毫不費力吸引讀者往前,連諸多轉折也不著痕跡,描述走向資本主義的新時代、新社會裡,看不見的人與事。什麼事情被隱藏?什麼角色被隱沒?當故事的盡頭是消失,這則故事便還未講述完,因為你我都在其中。


※黃咏梅《走甜》由人間出版社於2015年出版,此文為推薦序。

2015年12月20日 星期日

遠方行

    1975年初,阿梅終於如願抵達越南。丈夫阿有已在西貢鄰近紡織廠工作11年,阿梅作為長媳,3位小姑2位小叔,加上5名年幼子女,她幾乎將己身完全奉獻家庭,如一頭牛。阿梅屬牛,還好孩子無一屬牛,否則這輩子注定像她這般做牛做馬。牛恆常埋首工作,不能怨尤。嫁給阿有十餘年來,不過年近40,幾覺歷經一輩子苦楚。

    作為無聲的人,阿梅從來不敢想有日能隻身赴越南探夫。若不是工廠願意支付家眷來回機票費,若不是與阿有同赴越南的同事家眷相招前往,若不是屘子已上國中,婆婆絕不可能應允。

    出國該日,阿梅十分緊張,卻頭一次體會卸下重擔的輕鬆,得以暫時告別洗衣燒飯牛馬歲月。搭機時,除婆婆叮囑要帶給阿有的幾罐醃菜,她一身輕便,甚至對於五個孩子,亦未若想像難捨。飛機升空,阿梅向窗外望去,田地磚屋逐漸縮小,方知自己嚮往遠方。

    抵達西貢,城市景物看來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感源自阿有寄回的黑白風景照,法式風情建物,衣著時髦女性,照片怎及眼前實景明媚?她隨丈夫及一幫同事家眷,在繁複多飾市政廳前合影,於公司宿舍前花攤獨照,紅的粉的九重葛圍繞著她。阿梅感到無限新奇,有時因周遭景物之新,又顯得自身處處之舊。

    看似如此光鮮的城市,幾日後落下炸彈,炸彈將宿舍旁空地鑿開洞穴如碎花。四處打聽,得知北方軍隊來了,局勢不利,阿有急著買返回台灣的機票,鎮日徘徊機場,竟一位難求。在宿舍的阿梅邊收拾行李邊想,終究是要離開此地,終究得回去面對一屋老小,一雙長滿厚繭的手再度蛻變為獸足。

   阿梅不知道丈夫究竟花多少錢打通關係,買到兩張至香港機票?臨走前,阿梅將兩株九重葛放入行李箱內,前月花攤買下,本打算種於宿舍作景觀。阿有提醒似說,我們這是逃難。阿梅知道的,阿有此去多年心血皆成灰燼,幹了一輩子工人,好不容易拿出些許積蓄,打算和同事合股開間小型紡織廠。戰爭一來,一切烏有。

   還有的,阿梅告訴阿有,還有行李箱裡兩株九重葛。它們生命頑強,隨飛機一路抵達香港,阿梅將它們取出放置旅館窗前,為它們澆水,等候回台班機。一等便是一個月,兩人鎮日閒晃香港城,阿有不愛這座城市,嫌它萬國旗插滿天,怎得西貢半分好?阿梅明白,再不會有一座城市能取代阿有心底的西貢。

   我們這是在逃難,阿有不時喃喃地說。阿梅只管細細照看路上風景,要把街景人聲氣味牢記入心。阿有不會明白的,她這輩子走往遠方的機會或者就這一回。

※刊登於蘋果日報專欄長大以後2015年12月20日。

2015年12月14日 星期一

跟著阿婆走

    阿婆帶著我去訪問阿公過去在紡織廠工作的同事,她說有位女同事就住在我家附近。她常拉著一個菜籃經過我家門口,偶而與阿婆聊上幾句,知道她家住在金香行隔壁。午後,阿婆提著一袋爸爸友人種的柿子,我提著一盒餅,依憑模糊的線索走入一間民房,屋內僅有老人和外籍移工,阿婆似聊天與老翁攀談,老翁說另一伴確實曾在紡織廠工作過。屋外傳來摩托車聲,老翁的媳婦回來,才得知原來婆婆早過世,我們找錯家了。老翁的媳婦熱心帶我們到鄰近機車行問,由於阿婆也不知那位同事的名字,只能憑依長相細節描繪,卻沒有人聽說過。倒是老翁的媳婦知道我想了解紡織廠,主動告訴我她曾在國中時短暫到紡織廠打工,她的姐姐更是在紡織廠工作一輩子,姐姐的女兒如今也在紡織廠工作。我們相約下次再見,留下一盒餅離去。

    我擔心阿婆年紀大體力無法負荷,提議先回家,改日再訪其他人。阿婆卻執意往火車站的方向行,說想起住在富岡的一位謝先生,是阿公在雍興紡織廠的好友。由於家裡在小鎮賣早點,人人皆熟識,沿途不時有人問起怎麼午後在外頭,阿婆都說跟孫女出來走走。阿婆不識字,她從來不記住址,只記地景的模樣。我有點擔心我們是否會徒勞無功,幾次湧上還是算了吧的念頭,但內心又暗自記得,童年時類似的尋覓,最終都會到達目的地,又或是柳暗花明的別樣風景。

    我在火車站前叫了車,往中國科技大學的方向去。司機問起阿婆目的地,阿婆說在一片樹林旁有間老屋,馬路門口有兩間樓房朝外就是。過了新竹與桃園的縣界,司機大哥開始懷疑我們能否走到那裡,阿婆堅定地請他往前慢慢開,錢不是問題。田園荒蕪,阿婆問著:「會是屋變田嗎?」司機笑答:「只聽過田變屋,沒聽過屋變田。」我們走到一處類似阿婆口中模樣的房舍,阿婆下車詢問時,司機大哥對車上的我說:「我看你們是找不到了。」

    阿婆在前方比了比手勢示意我下車,這處人家確實姓謝沒錯。四十好幾的大哥騎摩托車去田裡找父親,我們坐在門前等主人回家。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打著赤腳回來,腳縫間沾滿紅色的土,不是他。老人聽到阿婆的敘述,告訴我們可能是他的三弟,三弟曾在紡織廠待過。

    我們跟在老人後頭,沿馬路走約五十公尺。老人對著屋內喊著人名,無人應聲,我內心想著大約這次是沒有結果了。一位稍年輕些的老人從外頭走來,阿婆對他說:「你怎麼變那麼瘦?」問了以後才發現又找錯了。但他又提供我們另一條線索,可能是他的堂兄,也住在不遠處。太多次尋訪未果,讓我想起兒時看過的節目超級星期天的尋人單元,最終找到的究竟是什麼?

    瘦削老人開車載我們前往他的堂兄家,遠遠一片白楊樹林立在眼前,樹還在,屋還在。阿婆急急下車,說著就是這裡,每逢年節,阿公會騎摩托車載她來這裡拜訪老同事。我們走過阿婆說的斜坡,來到一幢兩層樓高的屋前,一位白淨的老人正準備關門,他看見阿婆立即喊了聲:有堂嫂。


    他穿著白色汗衫、卡其西裝褲,腰間繫一條皮帶,他的髮型與穿著都像極我的阿公。他喊阿公「有堂哥」,如此親密,他向我說著當年在紡織廠工作的種種,只有國小畢業的他,原來是個木匠。因當時紡織廠所用的飛梭機,梭子是木造的,他憑著技藝進入紡織廠工作。今年七十九歲的他,自十九歲到六十餘歲的時光都在紡織廠。他說著紡織廠種種,阿婆則談著紡織廠外的生活,如織布機上的飛梭,交織彼此一輩子的故事。

※記於2015年9月28日新竹湖口與桃園楊梅。

2015年12月6日 星期日

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

    前幾日,拜訪好友南汾與丈夫小羊的新居。他們搬入這間位於彰化縣新建社區兩年餘,在小羊細心照料下,新居依舊如初入住般。南汾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告訴我小羊不時大動作整理,眼裡容不下她的一絲髮。

    小羊來自泰國北方清邁近郊的夢范鎮,距離緬甸、泰國與寮國交界處金三角約莫兩小時車程。出生、成長於泰國的小羊,父母實為雲南人,他們從雲南小村莊,一路途經緬甸,輾轉來到泰國。過著沒有國籍的日子20年後,拿到泰國身分證。父親是獨留異域的國民黨93軍,小羊自小讀的是孤軍自辦學校,不明所以學唱國民黨黨歌。父母要小羊莫忘中文,凌晨5點到7點,小羊得早起和同伴們學習中文,上的是台灣學生不用的二手課本,授課老師是父親的同袍,會什麼教什麼。

    父母之間慣說雲南話,小羊與姊姊則常說泰文,不想讓其他泰國人聽懂時,才說雲南話。小羊口中的雲南話與普通話近似,唯腔調略異,故學習普通話相對容易,只需微調音調即可。他畢業於曼谷藍康恆大學,藍大並非名校,學生人數眾多,因容許學生邊工作邊讀書,對家境貧困的小羊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1999年,小羊所屬教會欲送一批年輕人到台灣受訓一年,條件是略懂中文,這是他第一次出國。第二回,同樣因教會工作,於2005年12月抵達高雄,便是在此地,小羊認識了自小在台灣南方長大的南汾。隔年,教會工作結束,小羊得返回泰國。兩人為能再度聚首,小羊離開工作多年的教會,經由人力仲介到台灣工作。

    工時長、薪資低,小羊描述他初到台灣工作情狀,3個月便決心辭職。還好遇上現任老闆,讓小羊在人力仲介公司擔任翻譯工作,與其說是翻譯,小羊更多時候如陪伴者。他談起同鄉泰國勞工在台灣種種苦境,有人受不了苛刻工作環境,染上毒癮,身無分文遣送回國,小羊自掏腰包給同鄉人一些零用帶在身邊;有人工作一段時間,所領薪資連可換穿衣物都買不起,小羊拿出舊衣相濟;有人,客死異鄉,魂無可歸。小羊再說不下去,留下長長的沉默。

    小羊與南汾的戀情並不平順,最大阻力來自女方家長。兩人默默相戀10年,南汾父母終於點頭,年初完婚。他們投入這些年的積蓄加上貸款,買下這間可以落腳的居所,不再隨租屋搬遷。南汾狀似抱怨,實帶理解道,就連出國蜜月,小羊未及3天就念著台灣的家。

    小羊曾想接獨居母親到台灣,只是流離多年,母親再不願離開泰國北方,她與丈夫終能安居一段歲月的舊屋。一如人在台灣的小羊,從未打算放棄泰國國籍。他拿起吉他,隨興彈奏情歌,先哼中文歌,復唱泰文歌,停頓處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這句話看似疑問句,更如肯定句。在小羊的身上,所有標籤都無從附著,所有邊界終驟然消逝,僅留下作為一個人的所愛與所願。

(註:南汾是小羊為好友所取的泰文名字,音近泰文的雨水之意。)

※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專欄「長大以後」201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