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日 星期日

番紅花


    妹妹邀我到她家吃飯,主食是番紅花燉肉。番紅花如多面女郎在各國展姿獻態,西班牙燉飯、法國麵包湯、沙烏地阿拉伯咖啡、印度主食甜點皆不能缺。番紅花滋味獨特,煮食困難在於如何與其他香料食物融合,又不失其味。極具挑戰性食材引起妹妹的興趣。

 妹妹藉旅行嚐遍各地料理。妹夫是南非人,兩人居住鄰近市區的獨門社區,平日迴游於辦公室和住屋之間,熱中出國旅遊,偏好四面環海沙灘雪白的島嶼。若時間允許,她會報名當地料理課程,廚房食材隨出國次數越來越國際化。魚露、羅勒葉、荳蔻、肉桂、迷迭香和丁香,瓶瓶罐罐背面明白標註原鄉、重量、營養價值,甚至生卒年月,卻仍不足訴說他們的故事。

 番紅花生長地點挑剔,需乾燥平坦,原產西南亞,今半數來自伊朗。香料女王栽植、採收皆不易,農人在乾燥夏日或寒冷冬日埋下球莖,收成得趕在日出前短暫開花期摘採,一萬五千朵僅有一百公克雌蕊。烘乾裝瓶販售世界各處,展開她的旅途。

 妹妹在大賣場買到瓶裝番紅花。她不上菜市場,每月至大賣場買足整月份菜量,必購南非鱈魚、小馬鈴薯、麵粉及咖啡。鱈魚切塊做炸魚,烤馬鈴薯、麵包是主食。唯菜蔬,妹妹會騎老舊機車至鄰近農會購買。她像魔術師,輕輕揮動手中鍋鏟菜刀在食物上輕巧推演,融合各國特色料理於焉上桌。彼時年幼,我們時常趁大人不在家,搜尋冰箱剩餘菜色,嘗試創意料理,炸香蕉、甜滷麵、餅乾蛋糕,酸甜苦辣任喜好揮灑,成果總與美味背道而馳。如今我的廚藝僅能下麵煮粥圖溫飽;看遍大廚食譜、挑戰各式菜色的妹妹說:「世界上沒有創意料理。」她以為按食譜操演便不足稱創意,實則菜單往往須順隨在地風土氣候調整做法,味覺屬性靈敏細微,看似微調,卻變化食物風貌,已是創意。

 妹妹做菜有詩人姿態,乾烤番茄淋橄欖油、撒上海鹽烘烤三小時,香蕉切片加糖水檸檬冰鎮,所有時間都在等待她的手,我的胃盼望被食物溫柔安撫。

 台灣土雞肉以肉桂醃漬、小火慢燉、蜂蜜提味。主角上場,妹妹自密封玻璃罐取出番紅花以熱水浸泡,幾蕊即足讓整鍋食物惹香。花色暗紅帶橘,東南亞傳統僧袍多使用此色。未久前,緬甸僧人帶領民眾走上街頭,要求自由,稱番紅花革命,如血色澤訴說自由代價高昂。當湯液轉為茶色,輕輕澆淋被香料煎煮入味的雞肉上。妹妹提醒站在一側的我小心別被湯汁濺灑,番紅花亦作染料,沾上難去除。如同自由欲念一旦開啟,便無法禁絕。妹妹說,吃飯皇帝大,別想太多。

 番紅花雞肉於白瓷盤正中央,小火煎煮魚露蘆筍放置一側。番紅花如紅裙舞者挑逗全場觀眾的神經,她是主角,亦是配角,完美演繹一場淋漓盡致的表演。番紅花是世界食材,但無論在何處,永遠保有自我的姿態。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2.12.2

2012年11月9日 星期五

靈魂竊取術—《我的母親手記》與井上靖



    原田真人電影《我的母親手記》(2011)改編自日本知名作家井上靖(1907-1991)半自傳小說,同時也是其遺作《わが母の記花の下・月の光・雪の面》。我之所以喜歡日本小說、喜歡井上靖,是因為他給予人性更多空間。井上靖善於萃取既有故事加以重新詮釋與改編,比如《樓蘭》(1958)、《敦煌》(1959),同時賦予歷史人物更複雜的人性面向。在這本遺作裡,井上靖則以日本傳統故事「姨捨山」編織母親與兒子難以解釋、分割的情感。

    但除了這份感情之外,我認為這本書同時也是井上靖釐清寫作與人生的關係。他中年後以〈闘牛〉榮獲「芥川文學獎」正式踏入文壇,從此著述不輟,寫作之於他絕非僅止於電影主角伊上洪作(役所廣司飾)所言,僅是賺錢養家而已。寫作者在書寫家人以及在面對真實生活之間的幽微關係,直指寫作者的生存狀態。或許因為自己長期以家人作為書寫的對象,電影敘事裡的這個部分深深牽引著我。

    其中一幕,伊上的小女兒琴子(宮崎葵飾)指著他說:「你把我們寫進你的書裡,是竊取靈魂的行為,七大原罪之一。」片中的琴子出場時即以一個攝影者的角色出現,她隨身背負一台相機,影片後半琴子更為雜誌專題「重回故鄉的伊上洪作」拍攝他的父親。攝影本身不也是竊取靈魂的行為?而我深深著迷於琴子隔著小溪拍攝父親的連續鏡頭,儘管面對最親密的人,我們終究隔著一條清淺小溪,因為時間、因為成長背景的種種不同,形成「觀看」的距離。但親密如此,鏡頭於是如此誠實顯露拍攝者對於被攝者的綿密情感。

    兒子書寫母親、女兒拍攝父親,在電影裡形成互文的對照關係。文字的糾葛與模糊對照於影像的清楚直接,但同時兩者也局部而片段映照說話者內心欲呈現的樣態,「竊取」被書寫者或者被攝者的靈魂。但與此同時,我相信真正被重新尋找重現的是寫作者與攝影者自身的靈魂,透過這樣片段而局部的行為,抽取自己的靈魂。愛的深淺在文字與影像之間更加難以掩飾。或者相反。

    書寫自己的家人,其實藉此表露自己。給自己一個視角、位置,既在書寫的對象之中,同時超離其外。透過敘述與再現,成為我們眼前的電影,那已是多少徘徊曲折之後的呈現,畫面越是澄澈乾淨,力道越是深刻。

    在書寫作為療癒的說法開始後,我便對這個名詞感到懷疑。書寫同時可能是掀開傷疤,一種受傷的過程。靈魂彷彿被切片似的,留下一片在某段回憶之中,形成傷口。受傷,也是一種活著的方式。



※圖片來源:http://ent.msn.com.tw/movie/story.aspx?id=13104

2012年9月9日 星期日

嗜辣者


    離開大路,走入街巷,黃澄澄招牌散逸誘人光彩,蟲形字體軀體蜿蜒。我們走進,隨意點菜坐下。

 八年歲月,此地依舊。

 彼時,你對我說在教會認識一個泰國男孩,小羊。我們循小羊塗鴉的簡易地圖找到這間泰式小吃店,其實距離大學校區不遠,只是從來未曾注意。

 店門口搭製不鏽鋼板簡易快炒爐,入內即見一台卡拉 OK伴唱機、木製矮桌及墊腳椅,牆上掛有泰皇相片,正播放泰國流行音樂。門裡門外不過幾步之遙,我們獨立於店外世界,彷彿成為異鄉人。

 一個膚色黝黑身材纖瘦的男孩走來我們身旁,從你表情變化,我知道他就是小羊。他的臉部線條輪廓分明,眼睛明亮深邃,頭髮黑亮整齊旁分一側,在慣於燙染造型的台灣,小羊顯得獨異。店內沒有中文菜單,他指著牆上舞動擺盪陌生文字,口念菜餚名稱軟語如咒,點完菜後望向我們說:「泰國辣椒跟台灣不一樣。」老闆娘在一旁幫腔,神秘壓低嗓音:「台灣辣椒不夠辣,我特地從泰國帶回種子自己種。」

 飯菜上桌,泰式長米,冰水一壺,比起台灣連鎖泰式料理餐廳,份量不變,價格折半。你夾一大口打拋肉往嘴裡送,隨即配飯灌水。泰國辣椒勁度非同小可,若將台灣辣椒比作台啤,泰國即是高粱。無論涼拌、炒菜或湯類皆是酸、辣、鹹、甜、苦五味並陳,減一味不可。未久碗盤皆空,辣勁仍潛隱在身體裡,自發紅皮膚、滾滾汗珠緩緩釋放,滋味烙印舌尖。

 老闆娘俐落收拾碗筷,小羊隨手拿起吉他彈唱情歌,我們跟著節奏輕微搖晃。小羊任職教會翻譯,能說能寫,同桌其餘泰國友人多數長日在加工出口廠區,對華語全然陌生。惟此時此境,聲音引我們離開文字,獨留情感。

 小羊是老派情人,習慣手寫情書。他的來信字跡清麗,你趴在桌前日光燈下一筆一劃模仿,取笑自己寫了二十年竟不如他。你們開始單獨約會,為避免家人發現,我成為最佳掩護。你暱稱他小羊,一如他溫柔性格;小羊喊你「南汾」,泰文雨水,適合易感的你;他叫我「買」,新的意思,就像這些年我逐水草而居,不斷尋找未知前方。我們的同黨暗號其實隱隱諭示彼此性格差異的本質。

 畢業後你北上工作,小羊離開教會,在人力仲介公司擔任翻譯,以賺取更優渥的薪資。你們終於選擇面對家人,坦誠相愛。那天他至你家,緊張不安端坐客廳。你的母親備妥水果點心,讓你端去,人始終未曾踏出廚房半步。你後來亦隨他返回泰國老家,清邁近郊山村。沒有瓦斯爐、洗衣機、沖水馬桶,他的母親怕你不慣,親手為你洗衣。

 如今眼前的你無名指圍繞一圈銀白,略帶調皮口吻談起他精心策劃的求婚記,月前員工旅遊途中,他假裝對你不理不睬,同事輪番安慰愛哭的你,他突然從遊覽車後端拿起麥克風唱情歌,獻上一束海芋。好老套!我們笑彎了腰,心底卻都明白長路走來不易。

 對著滿桌琳瑯滿目辛辣菜色,你輕聲說:「我越來越能吃辣了。」


( 刊於中華副刊2012.9.9) 

2012年7月22日 星期日

咖啡地圖


    走入一家咖啡館,仿若來到與現實對反的幻境,咖啡客走入咖啡主人精心釀造的樂土;在美好的領土裡精心烘煮的咖啡豆,從中南美洲、非洲延伸至東南亞,咖啡儼然形成自我地圖,沿著某種定律深根列國。黑色液體在白瓷杯中顯得美好,身後陰影卻綿長而無盡沒入生長的藍圖,美好時代飲盡的甘甜,卻源自黑暗開出的苦澀之果。打開咖啡世界的地圖,才發現狄更生所言,最美好也最壞的時代,始終未曾遠去。


 .東南亞‧越南羅布斯卡

 儘管咖啡成為一門複雜的學問,我們仍必須承認:第一杯落肚的絕對是甜膩並且加入奶精的三合一。

 咖啡是經濟作物,它與政治經濟脫不了干係。越南近年來躍入咖啡產國第二,緊追巴西之後。越南實屬小國,如何與世界大型咖啡國家競爭?劣幣逐良幣成為必勝法則。羅布斯卡種相對於阿拉比卡種而言,它能適應更劣質的土壤與氣候,果實碩大,咖啡因含量更鉅。低廉成本使越南咖啡普遍應用於即溶咖啡、三合一咖啡,它以極為速食的方式站穩腳步,仿若現今火熱的山寨版。

 山寨暢行,其實也反映該國經濟訴求。越南人本來就飲咖啡,其獨特沖煮方式足以掩蓋劣處,特別在物資缺乏的年代;曾聽至越南工作的阿公談起,深夜紡織工廠,除了機器運作聲響與粉塵,黑暗裡最美好的味道莫過於廚房大姐煮的一大壺越南咖啡,甜膩煉乳攪拌入咖啡中,使他可以與睡魔抗鬥,為家計苦撐異國寂寞夜晚。

 振奮精神時常是我們飲入第一杯咖啡的原因,化料奶精與甜蜜糖漿,總讓孩子時的我巴望嘗一口擺在阿爸桌上的濃郁;而今,我卻無法再飲入三合一即溶咖啡,我們都離回憶太遠,並且不能回頭。


 .西南亞‧葉門摩卡

 越過阿拉伯海,這裡是伊斯蘭世界。葉門不過是濱海小國,脫離鄂圖曼帝國及英國的殖民統治,南北葉門爆發內戰,成千上百子彈穿梭,突擊地面、建築與人心。空氣裡有煙硝,但海風依舊吹,葉門的摩卡港輸出世界知名的葉門摩卡豆。

 摩卡氣味狂野,濃醇巧克力香散發致命吸引力,擄獲世界咖啡迷的心;摩卡種植在高險的山丘,最佳烘焙色澤是咖啡農受日光曝曬的膚色。黝黑與乾裂的粗躁源自日日為咖啡樹淋水剪枝灌溉,咖啡果實由摩卡港輸出交換家需,於是,臨海的葉門人感受海風與日曬,卻遲遲無暇品嘗親手種植的滋味。最美好的味道流落世界各處,那裡有一群沉醉的人們願意出高價收購。

 忍不住,我啃食不經磨粉沖煮的豆子,企圖探尋老農掌心的溫度,嘗一些去不掉的煙硝氣,然而,索然無味。

 「索然無味」,我幻想葉門咖啡農如是對我說,他掌心朝上,少受日曬的掌心稍白卻依舊粗糙,粒粒生豆乖巧平順以各種姿態散布於掌心;「不!不!」我企圖尋找比喻以對他說明葉門魔卡的魔幻與狂野,不是戰爭的血腥與砲火、不是港口的鹹澀與剝削、不是高山的寒冷與龜裂、不是阿拉的神聖與貞潔,或許,請將掌心輕掩口鼻,在呼吸的一吸一吐間,是否聞見生命的力量與活著的勇氣?

 「在咖啡生產國裡喝不到好咖啡。」一名號稱咖啡蟲的咖啡館老闆如是說,日式賽風壺攪煮葉門摩卡,香味滿溢在咖啡館裡,狂野豐沛如摩卡港的夜雨。


 .非洲‧日曬耶加迷霧山谷

 從摩卡港途經狹長紅海,很快地,一片廣大而古老的陸塊即在眼前。

 這一款豆子具有美好的名字,生在迷霧山谷中。種滿咖啡樹的衣索比亞西達摩省的小鎮耶加雪夫,在十年前與西達摩日曬作法相對的方式,以水洗方式處理咖啡豆,一時聲名大噪;爾後,耶加雪夫不僅是一地之名,更是咖啡豆代稱。

 據當地老人說法,儘管耶加雪夫以水洗聞名,當地傳統作法仍以日曬為主,自然日曬法有說不出的美妙滋味;又因耶加雪夫之名委實太大,索國當局企圖將煮咖啡之儀式納為招待外賓的盛宴,他們不斤斤計較豆子飽滿與否,將豆子放入鐵盤上烘烤,黑焦本為烘豆大忌,在此也無須要求,傳統而美妙的儀式下,色澤不一的豆子依舊煮出令人難以忘懷的味道。

 一切只是傳說。但我似乎也能從那虛妄的想像裡,感受陽光炙熱,沙地漫漫,於是,把土地一併飲入腹中。

 赤道帶上,咖啡豆種植於高山深土,白日烈烈再植橡樹蔽蔭,高大的橡樹倒像長者般,呵護咖啡樹苗茁壯;午後,蒸發的水氣環繞山谷間,白雲繚繞竟像仙境一般。或者說,耶加雪夫是仙境之味。

 只是仙味仍由凡人所植,小農的汗水依舊滴落土,他們不挑豆不汰豆的做法,與台灣精品咖啡差異甚大,那不浪費的個性,反似中國父母老是提醒子女: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

 關於「苦」也是一個謎,有人以為咖啡只有苦味而裹足不前,慣常啜飲如我,竟樂在苦中;直把咖啡比為春天,各類熟果醇美汁液豐沛,苦味經由舌尖至喉頭轉為甘甜。體會的翻轉,頗似小時候最不敢嘗試的苦瓜,那種光想就漫天鋪地而來的苦味,經過時間的成長,卻在苦的背後摸索出一條新的途徑。只是,這條新路對於衣索比亞人而言,還長。


 .非洲‧肯亞 AA

 沿著乾渴的地縫往南行,貧窮與荒蕪更甚,與衣索比亞相接的肯亞,是非洲經濟最差的國家之一。

 若非得有一款豆子名為女人,我想就是肯亞 AA。現代女人被名以各樣符碼,自由、堅強、隨性、孤獨……,女人瘋狂獵取過去專屬男性的形容詞,企圖離開弱者之身,卻從一個規範落入另一個窠臼中。肯亞 AA適合單純白杯,無須雜染,入口是極淡且清揚的酸,卻能在喉頭散發一股濃烈的甜味。我認識的女人似乎都是如此,她們有各類的樣貌,又各執後勁。

 女媧造人為女性在人類創造史上展現優越性,肯亞正是人類發源地之一,你如何想像在非洲貧窮落後的國家裡,旱裂土地原來的模樣?劣土猛然爆出一株株熱帶樹木,叢林與綠洲覆滿土地,蟲聲鳥叫流水淙淙,神秘地流出深紅血液,再一聲啼哭,宣示人類先祖的誕生。先祖步伐印刻於泥上,炯炯有神凝視這片領土。

 儘管在數萬年後,我們只能瞻仰遺物,座落在西非肯亞山區的卡卡瑪加森林、拔突的高原,予以肯亞人民較穩定的收成。人類先祖的土地上,還種著咖啡,那深黑如血的液體,榨取這塊土地的營養,然後運往他方。

 肯亞 AA 的女人香正由於那亙古的定律,母族孕育的傳統。也或者,這是肯亞 AA受到廣泛女性族群喜愛的理由,她們喜愛,因為它反映自身。


 .南美洲‧哥倫比亞 CEO黑騎士心莊園

 我們會有一段很長的旅程,不往北行,咖啡地圖只能橫向偏移。大西洋的另一側,美國、加拿大佈滿大型連鎖咖啡館,以資本主義之姿擴張為新世界版圖。我們無法在這張咖啡地圖上發現那一塊新大陸,宜人氣候決定咖啡生長之地,卻無法決定它的價格。跟隨作物的栽植軌跡,來到南方之地──哥倫比亞。

 烘焙度一爆三十秒,入口微酸,儘管淺焙卻仍有巧克力香。這是一支味道極為複雜的豆種, 2008年哥倫比亞心莊園以此款豆子一路搶進初賽、複賽,最終打進國際決選,在眾多豆種中打入前十強,這是騎士爭取最高名譽的機會。

 國際級評審團審慎篩選,竟被兩名評審發覺豆子含「酚」,最後一役,騎士被判定含有化學物質勒令退賽。一時間,傲氣橫秋的騎士在哥倫比亞高原上失足。名譽掃地,卻聲名大噪,「黑騎士」稱號響亮,一款驕傲與失敗共融一爐的滋味。

 握住杯柄,我竟無法冷靜析究其中滋味,似乎酸甜苦盡在其中,但頹敗卻令人振奮。繼巴西、新崛起的越南之後,哥倫比亞成為世界第三大咖啡輸出國,它的地理位置與歷史,演變為當地複雜的人口混種,如果血液也有滋味,哥倫比亞種該有淺焙白種的清酸、中焙印地安種的微甘以及深焙黑種的苦澀。他們彼此殺戮競爭,讓鮮血經傷口混和,既牴觸又交融,只不過是世上其中之一人口混雜的國家,但悲歌歷歷。

 刀劍揮舞間,黑騎士迴遊原鄉,混雜鮮血浸潤的混雜滋味,交錯於我杯中,黑暗深沉……

 彷彿,眼淚。


 .台灣咖啡

 由南美洲往西行,科隆群島、夏威夷島、馬紹爾群島、北馬里亞納群島,在太平洋上的島與島之間跳躍,回到屬於我們的島嶼。貧窮與戰爭成為咖啡產國的關鍵字,漫散的淚珠來自四面八方,匯聚成杯中黑色的苦澀。

 我始終慶幸台灣咖啡無須支撐整體經濟,儘管我們也有無數分裂與戰爭的歷史。台灣咖啡不乏汲汲耕耘之人,但更多的是觀光噱頭,風光明媚的山丘蓋滿如別墅般的咖啡館。

 日復一日,在台灣咖啡館行走駐足的過程,學習更高深的品嘗法則,同時,也藉由一杯咖啡探索未知的咖啡地圖;攤開地圖,一個黑暗與美好對反的世界,緩緩浮現。


※刊於中華副刊2012.7.21,這天是第一屆蚵寮漁村小搖滾。圖片中的杯子陪我飲過來自四面八方的咖啡,我能敘述的故事都不及於它所明白的。

2012年6月22日 星期五

麗娜



     Bengawan Solo


  Bengawan Solo, riwayat mu ini

  Sedari dulu, jadi perhatian dewi Sari



 梭羅河畔(印尼民謠)

 曼卡灣梭羅,月色正朦朧

 無論離你多遠,總叫人顛倒魂夢



 麗娜是妳身分證上的名字。

 妳尚未抵達台灣,「麗娜」已成家中熱門關鍵字。麗娜何時到?麗娜有幾個兄弟姊妹?麗娜聽得懂我們的話嗎?麗娜幾歲?

 終於,妳來。卻發現妳不叫麗娜,麗娜只是證件上經過繁複冗長程序被隨意定下的名字。妳念起自己名字「阿瑞」尾音上揚,甜美淋漓,原來除印尼話,妳能說一口流利四縣客語。

 我探頭探腦,自狹小長廊向房間望去,想知道來自遠方小我一歲的妳究竟什麼模樣?妳著粉紅新娘衫端坐屘叔房裡,臉紅撲撲,濃豔妝容不適合妳清秀稚氣模樣,小姑姑在後方用力束緊禮服拉鏈,碗公般厚胸墊撐起妳羞澀潔白乳房。

 那年,我高中,除念書,喜歡戴粗框眼鏡、泡泡襪搭配短版百褶裙,入夜睡前必和男朋友講一個小時電話。屘叔也為妳辦了一支手機,讓妳隨時能找到他。但我想,妳或許更希望接通的是故鄉家人。妳偶而打電話回家,總想說久一些,又節制掛上。

 妳家鄉在印尼海邊小村落,氣候四季如夏,低矮平房若三十年前台灣。好像回到童年,屘叔說。你們在旅館裡短暫會面,憨直如屘叔,三十好幾未交過女友。阿爸再娶時,親戚笑屘叔沒路用,大哥娶兩次,小弟仍獨身。去印尼娶妻,卻是屘叔主張。

 婚姻仲介每日安排不同女子到家庭旅館跟屘叔會面,他筆直坐在雙人床,鬧熱街聲不時從窗外浸入,年輕女孩低頭坐在房內唯一椅子。十日過去,屘叔算不清究竟多少女子曾坐那張扶椅,當下決定返家。仲介勸他再看一個吧!國中剛畢業的妳陪鄰居大姐來看台灣郎,台灣不是陌生名字,村裡好多細妹嫁去那地方,命運殊途。妳只是陪客,不知推開門,一條通往異地長路已展開。

 大姐屘叔對坐無語,氣氛凝結,妳大方主動問話,屘叔和妳越聊越多,從台灣小吃、成長趣事到家庭背景,彷彿一個下午就要交代完彼此人生。你們相約海邊散步,戀愛進度被推擠建置。我想起小時候屘叔曾教我做暑期日程表,當時他意氣煥發,任何事皆規劃妥當。病後,性格驟變,凡事順心任性。也許,他和妳都曾期待平凡相遇相戀。

 屘叔喜歡印尼咖啡大壺沖煮澎湃模樣,不喝咖啡的妳陪他在街道邊喝過幾次咖啡。他把咖啡調入糖奶,將滿滿一杯苦澀、甜蜜遞給妳。

 妳是最被寵愛的女兒。出生後,妳未曾離開母親及依海村莊。妳決心跨出,一步,即越洋他方。飛機不斷跋升,鄉景漸朦朧,耳邊盡是母親聲音, Bengawan Solo。

 妳必須努力融入新家庭、異文化社會。我起床上學前,妳拖完地在騎樓煎餃攤幫忙。電視機是妳通往外界唯一管道,它儘管不能回應,卻絕不用異樣目光注視妳,親密如它傳來仍是陌生語言。故鄉召喚妳以歌,每當感到孤獨無依,便小聲唱著 Sedari dulu, jadi perhatian dewi Sari,乘歌聲航道返回記憶海灣。

 當我投入另一段戀情,妳獨自承受失落。家人未罪責長期服用百憂解的屘叔,反將不孕暗示妳身。種種無法解釋的憂傷終於鍛鍊成劍,妳決心斬斷台灣情緣。

 家,一個模糊架構。屘叔千里帶妳到台灣,便是為它。當妳開口說回家,內心有愧的他很快允諾,訂妥單人機票,從台北飛往雅加達。

 曼卡灣梭羅,妳即將回到童年海灣。妳細心交待屘叔生活用品位置,在藥罐上標明順序,長妳十七歲的男人卻脆弱如孩子。別離前夕,妳發現經期遲遲未來,屘叔陪妳至醫院檢查,小生命停泊妳肥沃腹灣。

 從台北飛往雅加達,妳撫腹看窗,大樓平房稻田青山溪流海洋,陌生地長出熟悉臉貌,男人在島嶼上等妳或不。屘叔隨妳航班起伏,無人確知妳是否歸來?妳彷彿未曾存在,消失日常對答裡。

 一個月後,妳循相同路徑從雅加達返回台北。屘叔駕老舊吉普車抵達機場,默默接下妳手中行李,帶妳回家。妳打開房門,二手嬰兒床如遠路開出花朵。

 語言逐漸不再困難,妳挺著孕肚邊下餃子邊與買早餐客人談笑,攤子生意越來越好,屘叔身體狀況時起時伏,有時整日鎖在房裡。兄弟共營早餐店,由大叔擔負成本開銷支薪。兩人雙薪,妳心底著急,怕人說話,於是更早起床,攬更多家務。午後閒時,妳拉屘叔出外散步,常被誤為父女。屘叔不以為意,妳總要與人解釋清楚。

 妳也曾想到學校進修,吃力家務與圖像漢字阻隔妳進入社會另一端。尤其孩子接連出生,保險、學費、日常開銷,負擔漸重。妳在攤子旁賣起飲品,屘叔晨起至市場買豆漿煮茶,一杯杯白色塑製杯堆疊在深紅花斑摺疊桌上。零錢盡落胸前圍裙,月餘數千奉獻孩子。若再有剩,便寄回雅加達。

 我忙著加入社團、認識學伴,為多買幾本書、幾件衣服,才接家教打工。妳提早結束的青春,我賴皮無限延宕。妳在異鄉落地生根,我輾轉不同城市與家鄉越移越遠。

 我看似如妳般遷徙旅途,但始終不離家島,並且有更多選擇權利。唯有在孤獨徬徨時,終能半分理解當年妳哼唱梭羅河畔的寂寞眼神。


※刊於中華副刊2012.6.22。如果修辭是一種認識,我的認識才剛開始。

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

貓島



    我們結伴來到這座小島。

    你有你的心事,我有我的。我穿著他留下的襪子,泛黃而陳舊。往返船隻時起時伏開著,你有些暈船,來回狹小洗手間幾次。汽油味間斷地湧出,海風反而失去氣味。

    靠岸,租一台 125摩托車。我們在民宿放下行李,便任意騎機車環遊這一座島嶼。島嶼很小,除警察,沒人戴安全帽。冬天,白日吹風騎車自由自在,夜晚天涼,懷念起安全帽的溫暖。你騎車依舊,我恣意瀏覽沿途風景。

     一隻橘貓蹲踞破落石牆,沐浴日光。你伸出手指想要逗弄,牠迅速閃避,回頭瞪了一眼。彷彿說,哪裡來不識相觀光客。我們來自另一座島,大島城市裡的貓群似乎比較畏人,不若此地驕傲。尤其,貓島狗少,特別有狗貓換置的錯覺。貓仔總悠閒散步大街小巷,躲避並不出自於畏懼,只為少招惹事端。

    島嶼另端是墓地,位於山坡面向海洋。貓仔也在這裡穿梭,乾涸水溝躍出一隻虎斑貓,有點瘦弱。你將摩托車熄火,四周頓時安靜,我們看牠,牠看我們,林子裡又躍出一隻虎斑貓。你拿出炸魚紙袋,僅剩渣屑散發我聞不見的誘人香氣。貓仔逐一現身,終有六隻,魔幻般複製,我們被牠們包圍,成為少數。你灑下魚肉渣,貓仔逐步靠近,竟由瘦弱者食得。

    車速始終緩慢,就怕不小心撞上突然躍出的貓仔。我們終究過慮,牠們才是島上的王。牠們從不驚慌,定定漫步車道,或直躺馬路中央。

    隔日,我們離開貓島返回居處大島,你往北行,我往南去。偶見瑟縮於車底暗巷惶惶眼神的貓仔,便特別想念貓島。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2.4.29。

2012年3月27日 星期二

消失的房子



        他們說,這是一座新興的城市,需要規劃、剷平與重建。

        凹凹,她位在一條無名巷弄,兩側是新起的樓房。新世代已不喜住在獨門獨戶舊屋,專人管理如飯店的大廈更受歡迎。凹凹的親朋好友於是一一消失,巨大陌生人一一進駐。

        兩層樓高的她,皮膚是洗石子質感,一個寬度恰好的陽台。鏤空雕花灰色磚牆,襯得門前大樹生氣十足。不久前,對面老屋剛被拆除,一場血淋淋工地秀。她於是更寂寞。

        城市另一端,黃色警示條包圍凌亂屋塊,舊時客廳牆櫃、浴廁鏡子、樓梯側面,毫不保留地裸露著。他原來是一幢多麼挺立的三角屋。曾經居住的老者已逝,年輕人搬遷。某天,土地建商看好此地樞紐地段,和老屋後代商量再三,最後因談不攏價錢,雙方不歡而散。夜裡,原來寧靜的街道傳來哀泣聲。殺!殺!殺!不知何方出現怪手部隊,僅僅一夜,百年老屋瞬間成魂。

        小木屋,位於城市邊陲,木造二樓建築。港邊工人宿舍,冠上違建之名,群聚房舍僅存一間。

        這是一個冷漠的世界。

        卻仍然有溫暖的人。小木屋先是被一群熱愛藝術的年輕人當作藝廊展演空間,後被Y承租。Y是設計師,也是廚藝家。熱愛老屋的她,整日與其相伴,販售創意料理。煮食之餘,官方筆戰也是家常便飯。

        凹凹與小木屋,還有正在城市不同角落掙扎的老房子,他們有不同名字,不同長相,不同故事。

        他們,記憶一座城市。

※半年多前寫的,始終沒有完成,但老屋被謀殺、誤殺的事件卻不斷上演。未完成的文字剛好配上未完成的圖。

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

寫給比黛─亞富‧哈勇




比起妳,我的么妹,我對亞富‧哈勇是陌生的。

 但我並不明白何以我每到麥巴萊,亞富總是熱心的招呼我,彷彿我也是部落裡的一份子。阿爸稱他 MAMA,泰雅族語叔伯。他待阿爸親如子,甚至讓阿爸在他的土地上起建家屋,妳後來便在這幢兩層木樓裡出世、成長,直到入學遷居平地。

 我其實並不習慣亞富的熱情,他把私釀小米酒以碗公裝盛遞給我,自己手握保力達 B,親暱與我並肩而坐。他一飲而盡,我小口啜飲。關於他熱切的話題,我一律以微笑及嗯啊回應。他遞給我新鮮的酒釀山豬肉,毛根在皮膚裡清晰能辨,我奮力與嚼如橡皮筋的山豬肉搏鬥,他半數掉落的齒牙依然咀嚼有味。

 我可以想像,他曾是英姿颯颯的獵人。他的指結粗大,眼神明亮且深邃,獵槍仍吊掛在工寮竹編牆上。年老的獵人坐在門前編織竹籃,在旱地耕種高粱及高山青蔬。勞動的身體黝黑且精壯,歲月無法掩飾他身為獵人的本質。

 南清公路未開的年代,亞富獨自翻山越嶺至清泉的部落「拿」他的妻。他慣以「拿」替代「娶」,無涉文明與否,單純不在意漢族文字學。

 阿爸對我們呼他為「山上的阿公」,亞富以髮妻之名為妳命名,將祖靈之地予妳棲身,他看妳從學走站到可以昂昂爬坡,自牙牙學語到懂得以撒嬌似軟語回辯。你們共飲山中泉,同吹林邊風,你們的聯繫超越血緣,來自土地。

 妳的皮膚慣習山中低溫,雙腿因日日爬坡而強壯有力。儘管妳如此熟悉山中事,儘管亞富疼惜妳如親,但妳終究必須和所有山裡的孩子一般,遷往平地,學習書本上記載的知識。

 妳搬遷至山下兩年餘,每星期一堂客家話教學卻未能給妳留下任何印象。妳尚且聽得懂少數泰雅語,母系阿美、父系客家全數敗退。比起妳血親所聯結的族群,更貼近妳生命的是泰雅。

 未久前獲知亞富歸返祖靈,腦海頓時浮現他家屋旁漫山塞野的杏白桃紅。

 年節返家,見妳張著黑白分明的大眼,以獨有的腔調與用語說話。一如亞富說話時的模樣。

※刊於中華副刊2012.3.17。爸爸某日打來告訴我亞富逝世消息,對於死亡,我漸漸不再抱持唯一傷感,引用孫大偉:「往前往後都是團圓。」比黛長大愈來害羞,但野性眼睛依舊。

2012年2月10日 星期五

山的記憶




彼時,阿爸在新竹五峰山區渡假村工作。我隨他無門無頂的吉普車上山,左溪右林,曲徑蜿蜒如歌。風從四面八方來,吹得我頭髮狂亂,完全另一人模樣。

通往山中的道路,載負我大半童年時光。有時,我隨阿爸住在崖邊泰雅族友人家,浴室有門仿若無門,夏天自鐵盆裡舀水沖澡,一次兩次便不再害羞。有時,往更深山裡去,至十八兒莊,賽夏族雅雅為我們煮上雞酒一鍋,小米酒、山雞與飛鼠,皆是盤中飧。夜裡天寒,移至住處旁烤火談天,火焰彷彿永不息。即使無人,星星之火仍閃著點點的光,撥開讓空氣趁隙而入,添柴後又是熊熊火焰。在此,我首次見到小秋和她的二哥。隔火對坐,他們在那端,我在這端。

渡假村座落山溪側,臨溪設有泳池。山外人想要親近自然,租帳篷搭架植滿韓國草的草皮上,或乾脆住設冷氣機仿蒙古包樣式的小木屋裡。山外人愛火,晚餐後餘興節目便由阿爸帶動他們圍繞搭好營火唱歌遊戲。山外人也愛野味,乳豬多自屠宰場來,經過處理倒掛專用烤肉架上。山外人來此親近自然,卻仍洄游於四方泳池,與溪畔近在咫尺卻相隔千里。我也浸泡泳池裡,抓緊泳圈自滑水道上俯衝而下。

小秋和二哥至渡假村找我,很快便覺得泳池無趣。二哥說,走。水寒,我著深藍色白花點點的泳衣在池裡直發抖。

去哪?

他們帶我潛入山溪群林。我們爬上溪畔大石,二哥率先往下跳,接著是小秋,他們泳仰溪水裡喊我的名字,我怯怯後退,始終沒敢跳落。這遊戲不是每次安全順利,二哥一次便撞上溪裡石塊,破了頭,殷殷鮮血被溪水沖淡又紅。他很快將衣服摺疊壓住額頭,朗聲笑說沒事。

我們不因此滿足。一回趁管理員午休,偷走渡假村供給遊客泛舟用橡皮艇,乘坐其上,順溪水流向環山。岸與山之間並不遠,溪流看似不湍急,正當我感到放心欣賞沿途風景,二哥與小秋互使眼色往一側壓低,小舟重心不穩,船底朝上。我瞬間沒入溪底,情急下見人就抓,二哥拖著我往岸邊游去。全身浸濕的我哭紅眼,哭夠了再次攀舟順流而去。

我正叛逃自己的城市,興奮奕奕。我享受散亂髮絲隨風任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溼。

或者只是沿溪慢行。二哥手指對岸荒煙蔓草說,那裡有間小屋,三毛住的。三毛妳認識嗎?寫字的人。

我搖頭。我的日子不需要三毛、不需要文字,我已有山有水有小秋。還有你。

你還要帶我去哪裡?

走在前方的你回過頭來,山是你的背景,水在你的腳下,你背對日光笑得燦爛。渡假村未久倒閉,滑水道被綠葉植物覆沒,我往更遠城市裡去。你的笑,成為我對山林的永恆記憶。


※刊於中華副刊2012.2.10。讀林克孝《找路》後記,給所有愛山惜山之人。尋回山的記憶:http://www.e-info.org.tw/node/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