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2日 星期五

麗娜



     Bengawan Solo


  Bengawan Solo, riwayat mu ini

  Sedari dulu, jadi perhatian dewi Sari



 梭羅河畔(印尼民謠)

 曼卡灣梭羅,月色正朦朧

 無論離你多遠,總叫人顛倒魂夢



 麗娜是妳身分證上的名字。

 妳尚未抵達台灣,「麗娜」已成家中熱門關鍵字。麗娜何時到?麗娜有幾個兄弟姊妹?麗娜聽得懂我們的話嗎?麗娜幾歲?

 終於,妳來。卻發現妳不叫麗娜,麗娜只是證件上經過繁複冗長程序被隨意定下的名字。妳念起自己名字「阿瑞」尾音上揚,甜美淋漓,原來除印尼話,妳能說一口流利四縣客語。

 我探頭探腦,自狹小長廊向房間望去,想知道來自遠方小我一歲的妳究竟什麼模樣?妳著粉紅新娘衫端坐屘叔房裡,臉紅撲撲,濃豔妝容不適合妳清秀稚氣模樣,小姑姑在後方用力束緊禮服拉鏈,碗公般厚胸墊撐起妳羞澀潔白乳房。

 那年,我高中,除念書,喜歡戴粗框眼鏡、泡泡襪搭配短版百褶裙,入夜睡前必和男朋友講一個小時電話。屘叔也為妳辦了一支手機,讓妳隨時能找到他。但我想,妳或許更希望接通的是故鄉家人。妳偶而打電話回家,總想說久一些,又節制掛上。

 妳家鄉在印尼海邊小村落,氣候四季如夏,低矮平房若三十年前台灣。好像回到童年,屘叔說。你們在旅館裡短暫會面,憨直如屘叔,三十好幾未交過女友。阿爸再娶時,親戚笑屘叔沒路用,大哥娶兩次,小弟仍獨身。去印尼娶妻,卻是屘叔主張。

 婚姻仲介每日安排不同女子到家庭旅館跟屘叔會面,他筆直坐在雙人床,鬧熱街聲不時從窗外浸入,年輕女孩低頭坐在房內唯一椅子。十日過去,屘叔算不清究竟多少女子曾坐那張扶椅,當下決定返家。仲介勸他再看一個吧!國中剛畢業的妳陪鄰居大姐來看台灣郎,台灣不是陌生名字,村裡好多細妹嫁去那地方,命運殊途。妳只是陪客,不知推開門,一條通往異地長路已展開。

 大姐屘叔對坐無語,氣氛凝結,妳大方主動問話,屘叔和妳越聊越多,從台灣小吃、成長趣事到家庭背景,彷彿一個下午就要交代完彼此人生。你們相約海邊散步,戀愛進度被推擠建置。我想起小時候屘叔曾教我做暑期日程表,當時他意氣煥發,任何事皆規劃妥當。病後,性格驟變,凡事順心任性。也許,他和妳都曾期待平凡相遇相戀。

 屘叔喜歡印尼咖啡大壺沖煮澎湃模樣,不喝咖啡的妳陪他在街道邊喝過幾次咖啡。他把咖啡調入糖奶,將滿滿一杯苦澀、甜蜜遞給妳。

 妳是最被寵愛的女兒。出生後,妳未曾離開母親及依海村莊。妳決心跨出,一步,即越洋他方。飛機不斷跋升,鄉景漸朦朧,耳邊盡是母親聲音, Bengawan Solo。

 妳必須努力融入新家庭、異文化社會。我起床上學前,妳拖完地在騎樓煎餃攤幫忙。電視機是妳通往外界唯一管道,它儘管不能回應,卻絕不用異樣目光注視妳,親密如它傳來仍是陌生語言。故鄉召喚妳以歌,每當感到孤獨無依,便小聲唱著 Sedari dulu, jadi perhatian dewi Sari,乘歌聲航道返回記憶海灣。

 當我投入另一段戀情,妳獨自承受失落。家人未罪責長期服用百憂解的屘叔,反將不孕暗示妳身。種種無法解釋的憂傷終於鍛鍊成劍,妳決心斬斷台灣情緣。

 家,一個模糊架構。屘叔千里帶妳到台灣,便是為它。當妳開口說回家,內心有愧的他很快允諾,訂妥單人機票,從台北飛往雅加達。

 曼卡灣梭羅,妳即將回到童年海灣。妳細心交待屘叔生活用品位置,在藥罐上標明順序,長妳十七歲的男人卻脆弱如孩子。別離前夕,妳發現經期遲遲未來,屘叔陪妳至醫院檢查,小生命停泊妳肥沃腹灣。

 從台北飛往雅加達,妳撫腹看窗,大樓平房稻田青山溪流海洋,陌生地長出熟悉臉貌,男人在島嶼上等妳或不。屘叔隨妳航班起伏,無人確知妳是否歸來?妳彷彿未曾存在,消失日常對答裡。

 一個月後,妳循相同路徑從雅加達返回台北。屘叔駕老舊吉普車抵達機場,默默接下妳手中行李,帶妳回家。妳打開房門,二手嬰兒床如遠路開出花朵。

 語言逐漸不再困難,妳挺著孕肚邊下餃子邊與買早餐客人談笑,攤子生意越來越好,屘叔身體狀況時起時伏,有時整日鎖在房裡。兄弟共營早餐店,由大叔擔負成本開銷支薪。兩人雙薪,妳心底著急,怕人說話,於是更早起床,攬更多家務。午後閒時,妳拉屘叔出外散步,常被誤為父女。屘叔不以為意,妳總要與人解釋清楚。

 妳也曾想到學校進修,吃力家務與圖像漢字阻隔妳進入社會另一端。尤其孩子接連出生,保險、學費、日常開銷,負擔漸重。妳在攤子旁賣起飲品,屘叔晨起至市場買豆漿煮茶,一杯杯白色塑製杯堆疊在深紅花斑摺疊桌上。零錢盡落胸前圍裙,月餘數千奉獻孩子。若再有剩,便寄回雅加達。

 我忙著加入社團、認識學伴,為多買幾本書、幾件衣服,才接家教打工。妳提早結束的青春,我賴皮無限延宕。妳在異鄉落地生根,我輾轉不同城市與家鄉越移越遠。

 我看似如妳般遷徙旅途,但始終不離家島,並且有更多選擇權利。唯有在孤獨徬徨時,終能半分理解當年妳哼唱梭羅河畔的寂寞眼神。


※刊於中華副刊2012.6.22。如果修辭是一種認識,我的認識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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