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0日 星期一

印第安小屋

    去年中,升大班的安古開始上鋼琴課。其實早在中班時,他就曾上過YAMAHA的團體班,和其他三個年齡相仿的幼稚園孩子,坐在鋼琴前,跟著老師隨節奏唱歌、彈琴。為了讓他在家可以複習,因此買一架電子琴。不過,才上完一期,安古就哭喊不想彈,說想等大班再學。

    我也一直猶豫該不該讓他學琴?畢竟學琴不是容易的事,需要反覆練習,還有回家功課。小時候的印象裡,只有家境好的同學才能學鋼琴。像兒時好友T,不但功課好,還彈一手好鋼琴。不像我,最怕上音樂課,看到五線譜就發暈。我不是期盼安古成為鋼琴家,只是希望他學會一種樂器,未來遇上悲傷或快樂的事,可以透過音樂抒發。懷著這點念想,我再次幫安古報名鋼琴課。

    第一次上課,我坐在琴房外等安古。我聽見老師按著琴鍵,一遍又一遍教安古彈奏簡單的音符。高音譜記號、低音譜記號和五線譜的位置,那些曾令我感到頭痛的符號,我也學著重新認識它們。原來,它們沒有想像中可怕。

    這次鋼琴課比之前順利,一對一教學,鋼琴老師留著一頭黑長直髮,永遠穿著一襲洋裝。即使再寒冷的冬天,她也只是在洋裝外披上短版外套,搭配一雙長靴。每次上完課,老師會簡單交代安古上課的狀況,接著迎接下一個學生進入琴房。

    安古的鋼琴包裡除了課本外,還有一本聯絡簿。老師會在上面標註這次教的內容,而我得負責記錄安古在家練習的情況。要安古複習鋼琴,真是一件困難的事。三催四請不成,我常因此動怒。我發現,當他把彈琴當成「做作業」時,就會顯得意興闌珊。但若換一個說法,比如:「你上次彈的那首好好聽,可以教媽媽彈嗎?」他立刻自信滿滿,變身小小鋼琴老師,指導我如何彈奏。為了陪他練習,我從幾個節奏,慢慢的可以彈完一首簡單的曲子。

    學了半年,老師有天說要讓安古參加史坦巴哈鋼琴檢定,並且安排自選曲〈印第安小屋〉。雖然只是一首短短的曲子,但對剛學習雙手彈奏的安古來說並不容易。起初練習時,他必須看著譜,邊彈邊把唱名念出來:「ㄙㄛ停ㄙㄛ停  ㄉㄛ停ㄉㄛ停……」他跟著節奏搖頭晃腦,小小手指在琴鍵上來回,像數隻小鳥在枝頭上靈活跳躍。

    但琴鍵對他的手而言確實太大了,他常彈錯音感到挫折,說:「這首好難,要用到好多手!」他的意思同時要動用好多根手指頭,而我只能從旁鼓勵他,或跟他一起練習。當他彈得越來越穩定,老師開始要求節奏的穩定度和輕重。在琴房外的我,聽見他一遍又一遍的練習,以達到老師的要求。每次他從琴房走出來,我會上前抱他,告訴他:「你彈得好好!」我們一起在挫折與進步之間緩慢前行。

    終於來到檢定的日子。疫情因素,家長和孩子都掛上口罩,待在狹小的休息室,等待考場人員唱名。一聽見自己的名字,安古主動向前繳交准考證,再跟著考場人員走進考場。我看見他坐進等候區,考場的門關上。我回到休息區,和其他家長一起專注望著電視機轉錄的畫面。一個個考生輪流上前,有的人十分鎮定,也有的人眼神不停瞄向評審,顯得十分緊張。

    終於,我看到每天擁著入睡的熟悉身影,坐在鋼琴前。我拿出手機打開相機功能,卻因緊張不停顫抖。他找到琴鍵位置,彈奏第一個音,用老師要求的平穩速度,彈出熟悉的旋律。那過程既漫長又短暫。一結束,我跑到考場外,只見小小的他在走廊喊媽媽。「你彈得真好。」我說。他開心的笑,問:「我們可以去買玩具了嗎?」那是我們的約定,考完檢定要帶他去買玩具。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這就是他不緊張的原因。

※刊登於2020.4.20。

2020年4月6日 星期一

祭祖頌


    農曆二月初二是家族祭祀的日子,客家人稱之為「掛紙」。我們不是去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而是去安放祖先骨灰的祖塔。祖塔的形狀如半月形山丘,不同於一般靈骨塔或墓地,由於裡頭全是家族長輩,特別有種探視親人的親切感。

    本來,出嫁的女兒是不被允許回來祭祀,因此,我有很長時間不曾再到祖塔祭拜。妹妹和我之所以又來,是因為過世未一年的爸爸膝下沒有兒子。阿婆說:「女兒不來拜,誰來拜?」上次來時,還是跟著阿公和爸爸一起來。他們如今都在裡頭。

    鄉間小路停滿車輛,以祖塔為中心向四周發散。祖塔前搭上大塑膠棚,棚裡棚外都是人。中間放置臨時搭建的長木桌,桌上擺滿牲禮。碩大的全雞、肥滿的三層豬、新鮮水果和各式客家糕點,像紅粄、艾粄和發糕。往年阿婆都是親手做,現在年紀大體力不比從前,我們也沒傳承她的好手藝,只好上市場買現成的。

    我到的時候,祭祀已開始。家族長輩站在棚子正中央,手握麥克風念念有詞。我趕緊在棚外找個角落,雙手合十融入人群中。人雖多,但十分安靜,只剩麥克風傳來的祝禱聲。長輩以海陸腔客語吟誦,聲音宏亮,兩字為一詞,音調相連,每句約為四到六字,一句結束時尾音上揚,稍作停頓便接著下一句。我依稀記得阿公說過,頌詞是從大陸來台一世祖開始逐一「邀請」,再復述祖訓,提醒子孫重視家族和氣,叮嚀勤儉治家、慎終追遠。

     然而,從小到大,我從沒認真聽長輩口裡念的是什麼,頂著大太陽的我只希望長輩趕快念完,進入下一個儀式——跌聖筊。若是一正一反的聖筊,代表祖先滿意,三拜後就能請祖先享用。若不是聖筊,剛剛所做的一切都得重新來過。「拜請列位祖公祖婆,領受千金聖筊,開壺酌酒,拜!」終於來到頌詞最後段落,我跟著族人雙手合十鞠躬祭拜。匡啷一聲,「是聖筊!」人群傳來歡呼聲。看來大家都鬆一口氣。

    早來的大妹在人群中找到我,帶我穿過人牆,找到坐在棚子另一端的阿姨。阿姨指著棚內的阿婆,她和叔婆站在供桌旁,評論哪家的雞夠大,哪家準備得不夠豐盛。大妹打開手機照片,指著一張供品照,賊賊笑說:「姊,妳看,這隻雞旁邊都燒焦了。」只見烤雞有的地方是褐色,有的地方卻呈現焦黑色,我忍不住大笑說:「祖先一定覺得供品怎麼一年比一年難吃?」

    棚子左側擺放客家粢粑,巴掌大雪白色粢粑,一團團平躺在鋪滿花生粉的鋁盤上,一副Q彈可口的迷人模樣。無論婚喪喜慶,重要日子總少不了它。人們圍聚在長型桌子前,邊吃粢粑邊聊天。由於病毒的影響,我一度猶豫是否該湊前吃?但從小愛吃粢粑的我,受不了甜膩香氣的誘惑,上前夾了一大團。

    族人們如團圓般,或站或坐在四周閒話家常,等候祖先享用供品的時光。阿姨、大妹和我走進祖塔右側,過世未滿一年的族人骨灰會先安放在此,待「對年」後正式入塔。即使陽光普照,塔內卻十分陰暗,需拿探照燈才能行走。我們爬上木梯,看見爸爸的骨灰罈擺在幾十個骨灰罈中。我們拿衛生紙輕輕拂去罈上積累的灰塵,遺照上的他臉頰豐滿,不若最後離去時瘦弱不堪。

    過去,爸爸常代表家族參與祭祀活動,表情有身為長子長孫的神氣。看著爸爸微微上揚的笑容,我想,在這裡的他一定覺得很安心吧。只是,我也想起早爸爸幾個月過世的大姑姑。她結過婚,祖訓言明出嫁女兒不能入祖塔。因此,離婚的她早早為自己買好面海的塔位。我問族長:「出嫁又離婚的女人最後不能『回來』嗎?」族長笑著說:「這是祖先定下的規矩,就等你們這一輩來改變了。」事實上,十多年前張氏宗祠允許未嫁女入塔,引起其他宗祠仿效,因此登上報紙。我衷心期盼不遠的未來,無論是否出嫁,女性能在應盡的祭祀義務外,也有「回家」的選擇權。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