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7日 星期日

桐花文學獎 時光之徑 字裡行間都是情



〔記者黃美珠/湖口報導〕新竹縣的女兒張郅忻因隔代教養,和阿公張有堂親如父女。今年阿公病重往生,她在病塌旁,用「時光之徑」為文,把祖孫上山賞桐的情境娓娓道來,傳遞雋永的祖孫親情,奪得首屆桐花文學獎的小品文類獎。

張郅忻2歲父母離異,父親再娶又長期在外打拚,把她和2個妹妹留在老家託阿公、阿婆照顧。她說,阿公對她很寶貝,高中首次偷交男朋友被發現,害怕會挨罵,鎖在房內大哭。阿公儘管嘀咕,卻反過來溫柔安慰,後來她發現阿公老是騎車尾隨偷看,當時氣炸,現在回想卻很溫馨。

阿公每天一早就幫她盛好1大碗熱騰騰的白飯配豆腐乳,她曾經羨慕同學可以吃外面賣的早點,阿婆為此常偷塞錢給她去買﹔如今她好希望能再吃到阿公盛的飯,因為她已經吃得出其中的美味。

得獎這篇小品文章,短短不過3張A4紙。文起,描述今年3、4月,還念碩士班的她,開車載著阿婆莊秀梅,陪日益虛弱的阿公上山看桐花,這片桐花林以前沒有咖啡屋,路是路、林是林,更沒有像蟻群般上山朝聖喝咖啡的人,害她一度忘了路要怎麼走。

文中回到童年,她環抱著散發一股汗腥味的阿公,坐在阿公嵌有擋風板的老牌機車後座,隨他到桐花林採藥,印象中,她只見阿公濕黏的白汗衫,不見樹梢的四月雪。她回憶,阿公曾因山路難行,獨留她在定點畫畫,就自行入山。

今年再賞花 刻畫更動人

今年賞桐花,阿公因體力無法負荷,又不捨她錯過四月桐花,這次轉而要她單獨入林。她噙淚說,這2個祖孫分離的情境,時空背景不同,但理由都是出於愛,並非真的要離棄對方。

今年7月,她把這段心情札記潤飾後參賽,9月10日阿公永別,2天後傳回她得獎消息,她相信這是阿公的祐護,所以要把這個榮耀獻給天上的阿公,也祝福20幾年用煎餃養她長大的阿婆身體康健、平安、快樂。

※自由時報99.10.17,轉引自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oct/17/today-north7.htm。

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看海的日子



    聯考結束的暑假,我和M決定趁放榜前搭乘火車環島。台灣,不過只是一個島,十七歲,天空也不遙遠。礙於經費,我們將旅程縮減至南端,車城。對於車城的想像,全來自M的描述。M的阿嬤獨住矮房,後門打開即海洋。那是被海包覆的域地,島中的島。

    為減省經費,選擇宜於慢行的復興號。窗外景色有山脈與稻田的綠,間雜海藍,睡睡醒醒,車行如夢。年輕的孩子喜歡用一種粗糙的方式活著,任時間如水龍頭打開漫流,毫不可惜。

    連地圖也長得十分粗糙。M腦海裡的車城,臨近海博館。我們遂得到一個結論,只要找到海博館,島中島便近在咫尺。至海博館已然黃昏,M的阿嬤家在眼前一片停車場裡,成了天方夜譚。只有我們,還迷信童話的人,才癡傻傻出發尋找。

    也許真的很近,但在M粗糙的路線圖裡,兩端竟無路可尋。於是,M決定無視牆垣,攀爬翻越,直搗沙灘。乾枯樹枝交雜成天然圍籬,陡峭坡度讓我們幾乎走走跌跌,砂礫滲入我的球鞋裡,深藍長裙盛滿白砂,像夜空裡佈滿星子。

    柳暗花明又見一岸,此時恍然大悟〈桃花源記〉裡的奔騰心胸。整片海洋剎時將我們包圍,天地之間,只剩兩個女孩,沙面眩目。循海岸線,浪花悉悉蘇蘇於岸邊低語。鞋子不在腳上,落在手上;星斗不在天上,在裙上。

    瞥見好些黑黝黝的孩子浸於河與海的交界處,他們以各自的姿態,模傚海豚恣意擺動身軀。黃昏的海落寞如青春將盡,孩子們卻選此時下海,一片歡騰,宣告歲月應在浪裡恣擲。夕陽沉沉落著,我們從沙灘躍上防波堤,一排矮小房舍如海星觸角延伸至海裡。

    遠遠的,一位老嫗在前方向我們揮手,乾癟黝黑的膚色竟讓我想起曬過的鹹魚。她是M的阿嬤,臨海而居,年屆八十,依然能下海泅水。她不多話,笑容靦腆,領我們進屋。屋裡陳設簡單,長藤椅、大理石桌,不見電視,後門外是防波堤,與看不見的海。

    多年前,這狹小的空間居住整家子,孩子們都到遠方打拼,阿嬤堅持獨守祖屋。我們的房間在二樓,加蓋鐵皮屋,平時無人,惟待年節親人回鄉,權充休憩處所。鐵皮屋的窗外能望見海洋,浪平海靜,像慣於沉默的阿嬤。

    阿嬤喚我們吃飯。她長年茹素,白飯配青菜,再簡單清楚不過。長桌上除青菜外,卻另有一盤現炸魚肉,魚還鮮活便下鍋,不取內臟,入鍋便蜷曲變形。我遲遲不敢下箸,以為魚兒翻騰之姿是瀕死抗議。阿嬤只是殷殷切切望向我們。M和我只好動筷,卻驚訝魚的鮮味,薄皮酥,裡肉甜,不一會兒盤空如月。

    窗外暗了。

    沒有特殊娛樂,我們早早上床。床只是被褥鋪地,海濤聲在窗外,夜越深,浪花與風擊拍聲便越烈。我一度懷疑巨浪要翻越防波堤直直撲來,遂側翻面向M,企圖在她身上尋求一絲安全。她沉沉睡著,無動於衷,海洋本是她的來處。

    清晨,阿嬤早早喚醒我們,要去燒香。順著長巷往路口走,島中島與陸塊相連之處,有一座土地廟。阿嬤撚香,彎腰默拜,廟門掛鐘與鼓,牆面被多年沉香燻黑。鬱黑牆面讓我想起那群泡在海裡的孩子,牆有老歲人信仰的真誠,海裡的孩子有無雜的純粹。

    如我們幾日來餐桌的菜色,青菜與炸魚,簡單明白。每日吃飽飯足,便從後門出,躍上防波堤,坐堤看海。海面的平靜有時讓看客心虛。聯考尚未有果,我們的話題便纏繞在未知的未來,像遠方未知的海。

    更多時候,我們彼此靜默。海洋對於兩個年輕女孩而言太過渺遠,不能逼視,只能隨浪潮來去,天色轉變,估量時間。時間本身在看海的日子裡逐漸鈍化。未久前,我們還在冷氣過強的教室裡,測量自己究竟記得多少書中箴言,趕著永遠拖延的進度表,張皇失措如驚弓之鳥。

    如今我們坐在車城望海,彷彿海早已等待我們許久。任何人都可在此觀望、攫取,無涯的未知。

    M是可以凝海許久的人,不多言語。我戴上預備的耳機與隨身聽,溫習青春之歌,聽倦時,耳機外還有海聲朗朗。

    後來我才明白,當年我們看海的姿態也預示我們的未來。M很快找到終生伴侶,放棄英國學業回國完婚,她對於家庭的執著彷彿凝海的沉默。我離開看海的日子以後,日益害怕孤獨與安靜,總感到遠方還有什麼,汲汲營營無休止。儘管只是睡眠,我也需求一些聲響,電視徹夜播放,拒絕寧靜生活。

    年事已高的阿嬤亦離開島中島,隨子女居住城市。M說,阿嬤一直不習慣看不見海的日子。而我,跨越重重海洋航向不同陸地,希冀在更高遠處看海,卻都成有目的的追尋,不復當年看海的寧靜。

    總記得,海風是很鹹膩的,吹在臉上身上,彷彿也想把我們變成一塊結晶的鹽。

※寫於2009.8.8,刊登於2010.10.12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