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

寫給比黛─亞富‧哈勇




比起妳,我的么妹,我對亞富‧哈勇是陌生的。

 但我並不明白何以我每到麥巴萊,亞富總是熱心的招呼我,彷彿我也是部落裡的一份子。阿爸稱他 MAMA,泰雅族語叔伯。他待阿爸親如子,甚至讓阿爸在他的土地上起建家屋,妳後來便在這幢兩層木樓裡出世、成長,直到入學遷居平地。

 我其實並不習慣亞富的熱情,他把私釀小米酒以碗公裝盛遞給我,自己手握保力達 B,親暱與我並肩而坐。他一飲而盡,我小口啜飲。關於他熱切的話題,我一律以微笑及嗯啊回應。他遞給我新鮮的酒釀山豬肉,毛根在皮膚裡清晰能辨,我奮力與嚼如橡皮筋的山豬肉搏鬥,他半數掉落的齒牙依然咀嚼有味。

 我可以想像,他曾是英姿颯颯的獵人。他的指結粗大,眼神明亮且深邃,獵槍仍吊掛在工寮竹編牆上。年老的獵人坐在門前編織竹籃,在旱地耕種高粱及高山青蔬。勞動的身體黝黑且精壯,歲月無法掩飾他身為獵人的本質。

 南清公路未開的年代,亞富獨自翻山越嶺至清泉的部落「拿」他的妻。他慣以「拿」替代「娶」,無涉文明與否,單純不在意漢族文字學。

 阿爸對我們呼他為「山上的阿公」,亞富以髮妻之名為妳命名,將祖靈之地予妳棲身,他看妳從學走站到可以昂昂爬坡,自牙牙學語到懂得以撒嬌似軟語回辯。你們共飲山中泉,同吹林邊風,你們的聯繫超越血緣,來自土地。

 妳的皮膚慣習山中低溫,雙腿因日日爬坡而強壯有力。儘管妳如此熟悉山中事,儘管亞富疼惜妳如親,但妳終究必須和所有山裡的孩子一般,遷往平地,學習書本上記載的知識。

 妳搬遷至山下兩年餘,每星期一堂客家話教學卻未能給妳留下任何印象。妳尚且聽得懂少數泰雅語,母系阿美、父系客家全數敗退。比起妳血親所聯結的族群,更貼近妳生命的是泰雅。

 未久前獲知亞富歸返祖靈,腦海頓時浮現他家屋旁漫山塞野的杏白桃紅。

 年節返家,見妳張著黑白分明的大眼,以獨有的腔調與用語說話。一如亞富說話時的模樣。

※刊於中華副刊2012.3.17。爸爸某日打來告訴我亞富逝世消息,對於死亡,我漸漸不再抱持唯一傷感,引用孫大偉:「往前往後都是團圓。」比黛長大愈來害羞,但野性眼睛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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