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2日 星期六

夢的解析

   安古前幾天作了噩夢,哭著醒來。我在清晨陽光裡,替他擦了擦眼淚,輕輕抱起他說:「那只是夢而已。」他卻還是不停哭。「你夢到什麼?為什麼哭哭?」「我夢見我掉到沙洞裡,很多很多沙,媽媽把我救起來,我不小心碰到媽媽的包包,結果包包掉下去。」他說到這裡又哭起來:「妳會不會生氣?」「我不會生氣啊!還好有救到安古。我只有一個安古。」我寵溺的親親他的小臉。「妳可以再生一個寶寶啊。」他說。「再生,也不是安古啊。」我回。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在我懷裡平靜下來。

   「那個包包裡有什麼東西?」我好奇的問。「沒有什麼啊。只有一張稿紙。」他不安的抬頭看我一眼:「妳會生氣嗎?」「只是一張稿紙而已啊,沒關係,媽媽可以重新寫啊。」我說。那一整天,我反覆想著安古的夢。想起,有一次他踩到我的包包,我緊張大叫:「裡面有電腦!」那裡頭全是辛辛苦苦一字一句打出來的心血,電腦一旦壞掉,一切都得重來。但看在安古眼裡,他大概會覺得媽媽愛電腦比愛他多。或許因為如此,每當我在打電腦時,他總是愛跑來隨意按個一兩下。「你為什麼那麼調皮?」我生氣的大叫。無論我怎麼抗議也不管用,他還是很愛「欺負」我的電腦。對他而言,藏在電腦的字句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媽媽的擁抱,媽媽和他一起玩。

   我相信,噩夢是會傳染的。因為安古作了噩夢,隔天我也作了可怕的夢。「只是夢而已。」我像安慰安古一樣對自己說。即使明明知道是個夢,還是感到畏懼。夢境裡,我獨自拖著一個行李箱,在瑞士大街上走著,最後停在一棟房子前。我湊近一看,這房子除了內部擺設不同外,簡直就是我的老家。我有點疑惑,自己究竟是到了外國,還是回家了?我往屋裡走去,一轉頭,發現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我的行李箱,飛快往下一條街奔走。我拚命追趕他,終究徒勞無功。我努力回想行李箱裡究竟帶了什麼?幾件剛買的新衣服、錢包,也許還有幾本書。我懊惱著為什麼沒有看好行李箱?為什麼要來到這個地方?後來,我沿著小徑,爬上一座小山,遇見幾個兒時的朋友,我忿忿的對他們說行李箱不見的事。他們卻毫不在意,自顧自講著自己的事。

   然後,我醒來了。初醒時,行李箱被奪的怒意仍在。從小,我就常作夢。我非常羨慕可以一覺到天亮,不用作夢的人。因為我的夢大多是噩夢,所以有段時間,我很害怕睡覺這件事。不過,阿婆還是會要求我一定要午睡,等我睡著時,她就有時間去做其他事。我雖然抗拒,但只要阿婆在我身邊躺著,加上房裡昏暗燈光和滯悶空氣的催眠,我還是沉沉進入夢鄉。某次午睡,我夢見在一個偌大泳池游泳,突然出現一個穿古裝、留長鬚,貌似土地公的人,他命我躺在地板上。我不敢違背他的命令,從泳池裡爬起來,渾身濕淋淋躺在泳池邊。就在躺下的同時,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只要從夢裡醒來,就能脫離這個古怪老人的控制。我用力閉上眼睛,再度張開。看見的卻還是那個老人。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妳是醒不來的。」我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我再次試圖從夢裡醒來,幾乎耗盡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坐起身,睜開眼卻還是在夢裡。躺下、起身,我重複無數次這個簡單的動作。最後放棄了,躺在地上哭起來。
然後,我醒了,臉上還帶著淚痕。我望著四周漆黑的房間,衝到一樓,外面一片明亮,阿婆正在跟鄰居聊天。我抱住她,邊哭邊說:「我作噩夢了。」「發夢有麼個好驚?」阿婆不以為意的說。我內心的恐懼沒有消退,只是緊緊的抱住她,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

   比起關心我對噩夢的恐懼,阿婆對我的夢境本身更有興趣。那時,正是台灣大家樂六合彩最興盛的時代。每天起床,阿婆都會問我:「有發夢無?」要我把夢境過程詳細的告訴她,她再從我的夢找到數字的隱喻,彷彿作夢也可以是發財的工具。有一次,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明明是我的夢,我卻不是主角,而是像看電視般,看著劇中人物上演一齣戲。藝人白冰冰身穿飄逸白衣古裝,站在懸崖上,她和身邊的男人發生爭吵,接著跳下去。她跳崖的姿勢像早已事先練習過許多次,既像是真的,又像在演戲。我目睹渾身白衣的她墜落看不見的深淵。

   我嚇醒了,把夢境告訴阿婆。阿婆面露笑意,跟我確認:「佢著白色的衫?」我點頭。她找來一張廢棄的紙條,用原子筆寫上「07」。阿婆不識字,唯一能指認的就是阿拉伯數字。她寫的「7」橫畫特別長,避免跟「1」混淆。寫好後,她把紙條塞進褲袋裡,拉著我走去街尾美術燈店。美術燈店老闆娘是組頭,燙著一頭澎澎的米粉捲髮,藍色眼影配上紅色唇膏。阿婆小心翼翼掏出皺皺的紙條和錢,慎重的遞給老闆娘。幾天後,阿婆喜孜孜的帶我去市場買我最愛吃的魚,還給我買了一個廚房玩具。她說:「中了,中六萬塊!堵好屋家無錢,做得拿來使。」我的那個奇怪的夢,化解家裡沒錢買米的窘境。

   阿婆因為我的夢而中獎的事,在小鎮裡傳開。附近阿婆阿姆看到我也問:「有發夢無?」如果恰好有作夢,我會把夢境一五一十告訴對方,但其實心裡卻很擔憂,倘若這個夢沒有讓她中獎怎麼辦?事實證明,我最好的運氣都用在白冰冰的那個夢裡。漸漸的,不再有人問我作了什麼夢。

    即使沒有人問,我依然不停的作夢。幾個月前,我在將醒未醒時,夢見爸爸騎著摩托車從竹東跑回老家,說要買兩包煎餃。夢境裡,他的身體回復年輕時的帥氣強健,一副騎機車環島也沒關係的模樣。我醒來後,立刻想起爸爸還在醫院的安寧病房裡,想著該去看看他。不知為何,整個早上我記掛著這個夢,沒多久,就看見大妹在Line群組裡傳訊,短短三個字「等等我」。訊息一個接著一個,爸爸在早上走了。會不會,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醒來後,爸爸依然健在?我夢見爸爸回到老家,是不是他的魂魄回來看我一眼?在這個夢之後,我又夢見好多次爸爸,在夢裡的我有時候忘記爸爸已經走了,仍像平常那般與他說話。但有時候,夢裡的我知道爸爸走了,抱著爸爸哭說:「我好想你。」我不知道這些是否該算是好夢?阿姨和妹妹們羨慕我可以夢見爸爸,我卻害怕獨自面對醒來時的失落。

    「我好想我爸爸。」我對安古說。「我也好想你爸爸,他每次都會買玩具給我。」他手裡拿著外公買給他的玩具,一臉悵然。我卻笑出聲來。因為他童言童語的直率,我想起那些和爸爸一起經歷的過去。那些無法重來,卻真真實實存在過,一場美好的夢。

*聯合副刊2020.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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