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9日 星期二

關於我們的詩的身世


Quê hương tôi có con sông xanh biếc

⋯⋯

Giữ bao nhiêu kỉ niệm giữa dòng trôi?

Hỡi con sông đã tắm cả đời tôi!

Tôi sẽ lại nơi tôi hằng mơ ước

——Tế Hanh1921-2009, Nhớ con sông quê hương 1956


我的故鄉有一條碧綠清澈的小河。

⋯⋯

守住多少回憶在那兒?

河水沐浴我的一生,

我將返回夢想之地。

——濟亨,節錄自〈思念家鄉之河〉


    妳告訴我關於妳童年的故事。物資缺乏,是一種想像。妳的童年可好玩了,父親親手為妳製作各種各樣的童玩,譬如用越南特有的芒果子,一圓一扁,穿洞綁線,抽拉時發出特殊鳴聲。妳試圖模仿那聲音給我聽,並說很想念那聲音。還有,越南咖啡需用的煉乳罐頭也可玩,兩個鐵罐以木頭固定,用撿來的木棉當引線,煤油燃火,可以在地上推拉。又有木棒在地上挖洞,比賽誰的木條彈得遠⋯⋯。除此之外,妳居住於一片被水環抱的世界,面海之港,造就這樣如水的妳。

    我很羨慕地作為一個聽者,我的父親時常在外工作,很少能夠陪伴我,對於我想要的玩具,被陳設在百貨公司裡的娃娃們,只要他手頭寬裕,總願意給我買一些。我住在一個小鎮上,要走一段路才能遇見河水,狗兒小熊與我有一次走入水裡,水不深,上有高高低低的草,有時拂過我的臉頰,弄得我特別癢。我七歲前的童年,時常是自己一個人。父親與繼母生下妹妹後未久,搬至一個新家,把我留下陪阿公阿婆。廚房旁有一個老舊的水泥洗手台,專門為婆太設置,我偶而會把我的小玩偶放在那裡,打開水龍頭,擺放幾個阿公撿的石頭,幻想自己與同伴們在溪水嘩嘩的深處。

    1956年,這首長詩誕生。距離我理解它的時間,相隔超越半世紀。妳帶領我翻譯這一首詩。彼時,分裂南北的戰爭持續,妳的地方說這是抗美戰爭,我的書本告訴我那是越戰。詩人濟亨在北方想念南方的故鄉,他持槍抗戰,遙想故鄉。這是一首長詩,妳截取思鄉的部分,琢磨關於水的意像。妳說,水是妳的來處,也將是妳的歸處。

    我的故鄉則有許多水塘,我曾聽阿婆唱過的客家山歌裡描述過一幅農村之景:「日頭落山一點黃,牛媽帶子落埤塘,那有牛媽毋惜子,那有阿妹毋戀郎。」以牛耕田的時代離我的童年有一段距離了,我僅透過阿公口述他曾做放牛小童的趣事。他沒有二弟有慧根,能通牛語,但他終身不食牛肉。可以想像的,過去的我的故鄉曾處處是青青稻田。後來,工業區佔據大量田地,再後來,建商蓋起別墅或如城市裡的公寓,建商不關心有沒有人居住,只放著等待房地產增值。阿婆說,那些人真可惡,她的朋友沒有田怎麼耕種?

    阿婆已經八十歲了,她的朋友們應該也很老很老了。她們不顧被劃定的公園水泥步道,硬是闢了幾個菜園,什麼菜都種,時理時疏,時有收成。

    關於種植,城市中的妳為了家鄉的滋味,在窗台上種些家鄉味。沒有辦法,有些東西台灣人不吃,市場買不到。譬如菠蘿蜜。

    自越南移居台灣那年,妳隨身行李中有幾本越南詩人胡春香的袖珍詩集,妳將它們珍藏在床頭的鐵盒裡。簡單的印刷,婉轉明麗的線條,足以顯示越南現代藝術卓越之處,讓人見一次便愛不釋手。妳小心翼翼翻開詩集,讀其中一首詩給我聽:


妹身好比菠蘿蜜,

瓣肥肉厚皮帶刺。

君子若愛就打樁,

莫用手摸出漿漬。

——胡春香(1732-1772)〈菠蘿蜜〉

    「妹妹,妳吃過菠蘿蜜嗎?」妳張著黑白分明大眼望著我問。「沒有。」我只能想像它的模樣,應類似於榴槤,多刺而有獨特香氣。

    胡春香在十八世紀時以喃字書寫女性自身經驗出發的詩作,她曾經歷兩段婚姻,最終獨自於湖畔教書維生。寫詩之時,她也許發生或聽聞什麼事,經過日常街巷旁一棵菠蘿蜜樹,菠蘿蜜果的酸甜正能描述她內心累積許久的複雜感受。

    妳說,偶而途經鄉間,見到菠蘿蜜樹,果實成熟無人採摘,掉落於四周,好可惜。許久以後,我看見菠蘿蜜果多籽厚實的內裡,便想起妳。看似堅硬,實則柔軟的妳;看似單薄,實則多汁豐厚的妳。

    我亦想與妳分享屬於童年的果實。幼時常隨阿公阿婆清晨即醒,自家往外恣意散步,有時走得忘我,來到另一個鄉鎮。記憶中沿路稻田處處,小徑旁復有小徑,沒有商店攤販。唯一向我們兜售的唯有香氣四溢的果樹,尤其是土芭樂,它們自然而生,沒有主人。鳥兒啄幾口餘留傷痕,硬的青綠酸澀甘甜,軟的泛著一層牛奶白,吐露濃郁香氣。但阿公不貪多,只撿四、五個,足讓我們三人在路途上分食。平易常見的土芭樂樹,我已好久好久未曾再見。

    當妳以越語華語交替朗讀胡春香的菠蘿蜜詩時,阿公時常以毛筆抄寫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不自覺來到我的嘴邊。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臨帖心經,陪伴阿公走完最後一段人生歲月。他似無意識般臥床數月,我坐在他身邊卻無從陪伴他。只能將他寫的最後一幅心經裱框,置於飯廳。那略顯歪斜的字體,彷彿被賦予生命般,躍動於宣紙上不停行走。那些字,讓我想起穿梭在鄉野間的我們。

    從小徑到大路,從女孩到女人,我從台灣北部移居南方,妳自越南的中部越過海洋來到台灣。正因為遷徙的旅程,讓我們相遇於高雄街巷內的一幢三樓平房,妳在台灣的家,我每星期去一回的教室。雖說是教我越南語,更多時候或者是妳陪伴我面對人生的困劫。我初學完母音子音之後,妳開始帶我讀越南詩歌,詩在妳的記憶裡映成一道光,微微照亮妳的身體,通過妳的眼睛傳遞給我。


Thà một phút huy hoàng rồi chợt tắt. Còn hơn buồn le lói suốt trăm năm.

——Xuân Diêu1916-1985


寧願瞬間輝煌後熄滅,不願為餘燼憂傷百年。

——春妙

    春妙的這兩句詩是妳的座右銘。春妙曾於越南抗法戰爭中,在越南廣播之聲電台工作,許是富有磁性的男人嗓音。妳我因工作結識,第一次是我去新移民中心拜訪妳,第二次再見即在妳的電台。廣播室不大,張貼幾張台灣明星海報,印象裡有一張是已故明星張國榮。牆邊則擺放幾張CD,越南的印尼的泰國的流行歌曲。妳與來自印尼的姊姊共同主持這個節目,隔著聲頻與高雄地區姊妹們以母語說話,間而播放故鄉的音樂。我在一旁聽妳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溫柔呢喃,我不懂妳的語言,卻好像可以明白那份情感。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一起到台北的路程中,妳向我與另一位越南華裔的姊姊訴說妳的感情故事。故事的初始並未有關於台灣的可能,但人生之路卻牽引妳來到這座島嶼。妳拉著一只行李箱,經過海關,搭飛機至台灣。我的文字所能描述的過程總是過於簡單,光是那只行李箱該帶什麼,必然也花去妳許多時間。搭車赴往機場的途中,妳又懷著什麼樣的心情?

    高中時候,我迷上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她因戰爭南渡,與丈夫趙明誠分別,所搜集的金石古卷在路途中變賣散失,她記敘:「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她說的是物器的丟棄,一件一件的物是牽繫她與丈夫北方家中日常裡的層層情意。我們所無法預測的戰爭,國與國的權力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瓜分,在妳的童年裡張牙舞爪。戰爭前,妳見母親身著華美之衣腳踏高跟鞋,戰爭以後,她收起高跟鞋,為生活與生存勞碌。

    對於戰爭,我難以想像,那是我祖父輩幼時的記憶。阿公在六〇年代到了越南西貢紡織廠工作,他曾轉述有同事是1949年後隨國民黨來台灣,他對那同事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做的事。還小的我不理解阿公說的是什麼意思,不能明白歷史的糾葛如何纏繞活著的人。只是,我嫁給H後發現,H的爺爺也是那群漂洋過海的人。1976年,胡志明攻抵西貢,阿公與同是台灣籍的同事們匆忙返台。他看過掉落在工廠不遠處的炸彈,碰得一聲,花樣街道碎裂一地。阿公帶著他的越南記憶離開人世,不知道他是否會遇見早在天上的爺爺,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不知道。

    只能知道,越南與美國結束戰爭後,經濟仍得向大國靠近,像過去與現在的台灣。一個人的一生便從來不會是自己的事,總必須承擔著自己或者不明白的時代。即便如此,透過離開,妳開始了人生新程。

    異地他途,為一份可以自立的工作,我從北方小鎮來到南方大城。我對此地並不陌生,大學四年也在此呼吸走路生活。只是,工作不比讀書,少了同學友伴,一個人難免寂寞。後因工作,認識了妳,伴我度過許多孤單艱難時刻。我曾於臉書轉貼一首黃鶯鶑的歌曲〈是否真愛我〉:


一艘船問一面海  你是否真愛我

或你只是依著我  帶你天地遊 

我的帆與我的家 讓你吹著走

不問天 不問地 只想問你是否真愛我

——鄔裕康作詞、Dick Lee作曲

    這首歌的節奏簡單,類近童謠,以樹與土、蟲與花及船與海幾組相對應的意象描述兩人關係,貼合我當時陷溺情愛之河的心境。但畢竟是臉書,以為發完便罷。怎知下回上課,妳居然將整首歌譯成越南文,唱給我聽,並教我唱越南語版本。不知怎麼,當一首歌轉譯成另一種語言,陌異化韻腳竟讓我體會另一種心境。後來發現,作曲者原是新加坡音樂家李炳文,我所唱的黃鶯鶯版本原已跨越國族疆界。再唱此曲時,老想起自己初學越語追趕節奏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多久,妳開始教我越南情詩,春瓊的〈船與海〉是我學會的第一首越南情詩,也是她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Chỉ có thuyền mới hiểu

Biển mênh mông nhường nào

Chỉ có biển mới biết

Thuyền đi đâu, về đâu

——Xuân Quỳnh1942-1988)“Thuyền Và Biển


只有船明白

海多麼寬廣

只有海知道

船來去何方

——節錄自春瓊〈船與海〉

    熱烈愛情是春瓊詩的生命所歌詠的,她與第二任丈夫及孩子死於一場車禍,詩人的生命告終,詩人的詩多年後漂洋過海,安慰了被海環繞的島船上一個女孩。我曾經將自己比喻為船,將對方以為是海,最終發現,兩人世界總是輪流替換位置,最困難的仍是相知。

    每個星期,自妳家的平房邁出時,我總像悟出什麼道理似的,懷著一份溫暖離開。船與海原不僅止於情人之間,妳我姊妹之情亦如是。海洋寬廣無常,其界限卻隨船的去向而延伸。我們之間,或更似於兩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相遇。前途遙遙,但我們皆願意以肉身跨越域界,走向更寬廣的未知。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5.5.18-19。圖/郭懿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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