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3日 星期三

謊言旅行

 
    回新竹娘家時,高中好友柔從台北返回苗栗,特地到小鎮上找我。她見我時說,妳都沒變,沒有媽媽的樣子。事實上,我看到她時也覺得她仍然像高中時一樣,那時的我們穿白衣黑裙、背竹女墨綠色書包,放學後在新竹街頭亂晃,未來那麼長那麼長。未能見面的這兩年,她辭去人人稱羨的記者工作,獨自走訪澳洲,第一年打工渡假,第二年繼續在那裡工作開眼界。我則像趕進度似懷孕結婚生子,定居島嶼南端。
    兩人此刻坐在小鎮新開的咖啡店,這條街與十幾年前相比已改變許多,日式木造建築多數拆毀殆盡,新房舍一棟一棟自火車站延伸至農地。景物全非,人事還能依舊嗎?總是六人行的我們,幾年前其中一人因意外去世,因這個緣故,對於相聚時刻變得分外珍惜,青春不能保證未來還長,何況我們都已過了青春。

    我背著後背包赴約,從高中開始習慣除書包外,再背一個後背包裝體育服或過重的書。母親偶而叨念我老是背一個大包包,一點都沒有女孩子樣,她甚至因此買一個二手名牌包給我。我總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只昂貴的包包,僅僅背過買它的那一天。柔談起她的遠行,異鄉獨自生活的孤寂,與同故鄉的人聚結一起共患難的情感。決定離開澳洲時,廚房還有半瓶醬油,繼續堅持在異鄉的友伴特地騎腳踏車,途經長路將醬油領走。柔說,沒到過異鄉久居的人不知道那瓶醬油的珍貴。

    說不出為什麼,柔和我熱衷於旅行,好不容易有點積蓄就安排出國計畫,好像非得透過一次又一次的離去才能擁有自己。在那匆匆相聚幾小時裡,不知是誰先提議,我們竟又相約遠遊,一定要搭飛機越過國界的行旅。選擇旅遊目的地時,她考量新工作,我顧慮孩子年幼,只好決定花較多錢於連假時赴新加坡三日。

    從行程確定到出發未及一個月,我的心底卻歷經幾番交戰,最終還是將孩子留下,托予婆婆與H獨自赴約。然而,直到出發前那一刻,我依然彷徨是否該去?孩子才九個月,這之中我們從未有一日分開,他仰賴自我身體流淌的奶水以及體溫。白日還好,但怕黑夜,時常望著他背影入睡的我,半夜醒來尋我擁抱的他,是否能安穩入眠呢?我不知道。只是臨別時重重吻了他的臉頰,將他抱至一樓給婆婆,關上鐵門,自門縫裡聽見他哀哀嬰兒泣聲,離去的步伐如此沉重。

    由於出國時間不長,我們決定不帶行李箱,各背一個後背包,節省入境時間。我的背包裡僅有簡單盥洗用品及一本自己前年出版的散文集,希望能送給新加坡草根書店創辦人作家英培安先生。轉身離家那一剎那,我想起自己曾經不是母親的日子,那時的我亦常一個背包就出發去旅行。孩子出生後,每次出門都得裝齊兩人份的隨身用品,孩子的奶瓶、尿布與奶粉等拉拉雜雜瓶瓶罐罐,加上我的錢包、筆記本、隨身書與鑰匙等林林總總,厚實背包更變得不可或缺。這次旅行與孩子有關的東西僅存一只手動擠奶器,它一定感到異常孤單。

    搭上高鐵往桃園行,從陽光普照的高雄起程,車過台中後氣候便逐漸陰沉,細雨拍打車窗留下水痕,自上而下滑落。這是我十分熟悉的氣候與景象,溼冷秋季對於在新竹出生長大的我而言本來就不陌生,水氣飽滿的空氣讓被單老是厚重溼黏。婚後移居高雄,身體竟迅速適應甚至依賴溫暖乾燥的天氣,遺忘自己其實能夠適應更寒冷的北風。彼時學校制服換季速度比不上天氣變換的迅速,時常寒流無預警而來,我仍穿著露出雙腿的及膝制服裙,風大時便拿書包蓋壓百褶裙擺。青春時候不知餓不覺冷,只想能玩就好自由就好。

    帶著那股貪玩的心,婚前的我幾乎年年出國,短則一次,多則三次,嚮往移向他方。大學初畢業,旅伴是大學同窗,此後便是男友,彼此生活熟悉。這次旅伴卻有些特別,儘管高中時代柔與我日日依偎,但畢業後兩人一北一南,一年一次短暫相聚,雖然見面時情誼仍存,但太多事無法細訴,十多年空白讓我們既親密又陌生。 

    搭接駁車到機場,我比約定時間提早一小時到達,但柔更早就到了。她在機場美食街等我,俏麗短髮清秀如昔。我點了簡單速食坐在她的對面,從她的新工作聊起,澳洲回來後應徵上扶輪社秘書,薪水待遇不錯,只是得服侍大老闆與夫人們,柔說對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她而言不啻是磨練心志。我們花費不少時間談論彼此,讓對方明白現在的自己,比手畫腳配以聲音表情,還有多少話、多少故事需要被訴說,以填補充滿細縫的面貌。殆及旅行結束,我們最終方明白那些細縫穿透的光就讓它們留著吧,就算青春時期的我們也有記憶上的模糊與誤差。

    但一些習慣是不變的,譬如我們依然愛看書。廉價航空無影音消遣,她翻讀隨身的村上春樹《東京奇譚記》,我為減輕重量只帶自己的書,遂半強迫似看著。高中時,我們常跑去誠品書店閒逛,坐在地板上拿取想看的書翻閱,常常一坐就是兩、三小時,直把誠品當作圖書館。若遇上真想買的書便輪流買,你借我我借你,將書藏匿教室抽屜遮遮掩掩讀鍾怡雯、凌拂、張讓,還有朱少麟。如今書的世界依舊迷人,尤其相對於成長後的現實。

    除看書,我們亦花費不少精力與時間交談。柔說起作為一個單身女性的無奈,家裡吃喝玩樂費用,父母希望由她買單,因哥哥、弟弟皆結婚生子有家庭負擔。「那我呢?」她看著我說。作為一個「人妻」面對的金錢利害、家庭責任亦不小,原來人生並未有容易的事,我們不過都在且戰且走。

    「所以我對媽媽撒了一個謊,」她壓低聲音續說:「我說這趟旅行是出公差,否則他們一直認為我的旅行與想看見這世界的心,都是一種浪費。」「浪費」二字特別加重語氣。我明白的,我也向婆婆撒了謊說自己去論文發表,當時婆婆問我H會一起去嗎?不會。我在內心暗答,這個謊言是我和H的共謀。

    這趟旅行於是由兩個謊言一起成就。

    我想起阿婆的秘密旅行,她總是撒謊掩蓋自己的行蹤,那些拒絕被談論掩飾性的謊言,那些不願被過度關心的謊言,那些連我一起欺騙的謊言,我終於明白不僅出自於愛的表達,亦出自對自由的渴望。我們學會掩飾,就像曾經藉書桌遮蔽暢讀課外書籍,早早學會以謊言換取自由,尚帶著一些無足輕重的叛逆。只是,現在能製造的謊言比從前更精密且無形。

    交談內容除家庭,還有工作。柔說她過去只想追求所愛,不願將時間花費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中,但她學會妥協。妥協,也是成人世界裡生存的必要手段。她談起自己如何以菜鳥秘書之姿,迂迴協調人事之海,浮游沉潛保護自己。她說話投入,完整交待一起又一起事件,由於太完整,反而讓人覺得那些機關算盡勾心鬥角都是她虛構的故事。我們交談的節奏被一陣突如其來的亂流打住,機身隨氣流上下搖晃。相較於有些慌亂的我,柔顯得氣定神閒,這些年來往穿梭不同城市的她,跨越海洋早已稀鬆平常。因此,這趟旅程機票訂購、旅館安排也都由她一手包辦。 

    到達新加坡已近午夜,今晚我們住在機場的過境旅館。旅館並不大,一間房有三張床,身體異常疲憊,腫脹胸部等我舒緩。一次又一次,我擠壓手動擠奶器,想著海洋另一端的孩子應已入睡,只是沒有母親乳頭慰撫,不知睡得是否安穩。懷著這念想傳封報平安的簡訊,便迅速熟睡在這過渡場景中。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還年幼,阿婆與阿公吵架後離家出走,我等不到她歸來,躲在房裡暗暗啜泣,怕阿婆不再回來。醒來恍惚間,我遺忘自己的年歲與現時處境,努力想著阿婆最終是否回來了?久久回過神來,才想起那年阿婆躲匿在姨婆家近一星期,最終阿公用老舊摩托車把她載回來。她告訴我,只是去姨婆那裡玩幾天,不是離家出走。妳說謊,我大叫復賭氣似鎖上房門大哭一場,但我內心比誰都開心阿婆回來了。如果阿婆不願意回來呢?她會去向何方?如今我們又會是什麼景況?故事沒有續集,阿婆終究是回來了,還帶大沒有父母在身邊的我們姊妹。但那種曾經失去她的恐懼卻一直纏繞著我,我的心底仍有一個躲在房裡無法長大的小女孩。

     柔催促我準備出境以開始一日旅程。我們摸索捷運的走向,來到繽紛小印度區,再走訪中國城,景物迅速滑過我們身邊,來不及抓住便溜走。所記得的是我們坐在集中市集飲料攤位,早晨離峰時段即使身在熱區亦顯得空曠,一位老人坐在前桌讀報喝咖啡,不時打瞌睡;右側兩個印度男人共享一小杯熱咖啡,迅速喝完起身離開,應是要赴往工作。柔和我坐在空蕩市集內,與我們相伴的還有幾隻鴿子,它們不飛,只是緩慢來回踱步。柔要我替她拍張照,我怎麼拍她都不滿意,她說鏡頭裡的她顯得好老。妳怎麼會老?我不可置信看著現實裡的她。女人對鏡頭裡的自己認識過深,一點細紋或垂墜眼角皆敬謝不敏。我一次一次拍著她,將她定格在此時,在反覆按壓相機的瞬間看見此刻的她,而非往日記憶。

    我們沒有固定行程唯一有的是我堅持要找到草根書店。由於我功課做得不足,要帶柔闖蕩陌生異域實在有些忐忑,還好她並不介意。搭乘公車到新加坡圖書館下車,工整筆直街道其實並不難找,反而是書店所處的那棟大樓,狹窄電梯與一小間一小間店家格局讓我迷了路,上下左右胡亂搜索終於讓我找到書店的門。它隱身在這棟商業大樓裡十九個寒暑,我們造訪時正是它在原址最後幾日,很快它將要易主更換地點重新開幕。英培安先生並不在店裡,這間新加坡著名華文獨立書店裡泰半的書由台灣出版,隔著海洋再見到我熟悉的書籍有種莫名感動。接近櫃台的長櫃則有東南亞各國出版的華文書籍,我興奮不已,盤算自己還剩多少經費,準備搬多少書回台。等我回過神來,發現柔坐在一側等我,對這些她並不感興趣,但她並不催促我,只是安靜等待。隔著一落書櫃,我感覺我們之間隔得很遠,我們不再讀同樣的書,不再穿相同制服、具有相同身份。但亦在她等待我的此刻,我們也異常親近。

    隔日就要返台,夜裡我們躺臥各自的床,手裡滑著手機,她傳訊息給我並不知道的人,我則看著孩子的照片有些出神。我是一名母親,有一個孩子在海的那端,H傳訊息來說孩子夜半尋不到我的氣味老是大哭。我告訴柔,下一回若須再離開必得帶著孩子。柔回答我,以她對我的理解,始終難以相信我已是母親。腫脹乳房不斷提醒,孩子可能正閉眼張嘴尋找慰撫。我想回去了,還好只有三日,我再次體會到獨身的快樂,卻也體認我改變的身體與心。夜裡入睡朦朧間,我彷彿又看見那個躲在房裡的小女孩,聽見門外摩托車聲與腳步聲,打開房門的隙縫,知道阿婆回來了。


※刊登於明道文藝五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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