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日 星期六

祖堂遺事

 最後一次到祖堂是訂婚彼日,父親、屘叔、H與我在午宴後來到這裡。張六和渡台到我這代已是第九代,我是「讓」字輩,因是女兒沒有排輩分,但族譜我自小就背得滾瓜爛熟:「應新吉慶福滿堂,謙讓能敦萬世昌,家學淵源垂永韶,文明大啟發重光。」族譜的書法字掛在客廳牆上,阿公說客家人不能忘本,常要我背族譜給他聽,念久了,族譜像歌謠般牢印於心。

 族譜裡的每個字皆不只是字,於我而言都代表家人的身影。「福」是太太公,我沒見過他,不過他的畫像掛在家中牆上,像從來就與我一起生活般。「滿」是太公,他喜歡釣魚賭博,我七歲那年他過世,他在世時十分疼愛我,常常藉機賞我零用錢花用,並老愛坐在藤椅上,叫我背對他站著,一雙不愛穿鞋的土黃大腳便立刻架在我肩上,我忘卻他的聲音和表情,卻牢記著他長年務農的一雙大腳丫。「堂」是阿公,父母離異後,他和阿婆戮力照顧我們姊妹長大,妹妹們小我許多,作為長孫女的我總是睡在他們倆中間,騎摩托車時也坐在他們中間,印象裡阿公的背結實硬朗,阿婆的身體則很柔軟,他們不善言語,但以實實在在的身體保護我溫暖我。阿公幾年前過世後,我每遇見名字裡有「堂」字的人,就覺得特別親切。

 不只族譜,我對於祖堂的情感也是很深的。據祖訓記載,約兩百四十八年前,父祖輩自廣東陸豐渡海來到台灣新竹一帶。自那時開始,祖堂經歷四次遷徙,頭兩個處所已湮沒荒煙漫草間,第三處則是借用其中一位宗親的老厝。老厝危頃,加之宗親人數日漸繁多,原來祖堂容納不下,宗親會遂決議另覓新所。

 新祖堂興建時,阿公甫退休不久,日子閑得發慌,他遂熱烈參與其中。放學或假日,阿公常載我到祖堂監督工程進度。阿公的輩分其實不高,普叔公太才是族長,但阿公說作為男丁人人有責,我不是男丁,只覺得祖堂有沙土可玩便常隨阿公前往。新建祖堂是三合院形式,以常民來說相當豪華,外圍低牆刻寫二十四孝圖騰故事,屋頂則用橘紅色琉璃瓦,遠遠望去十分顯明。

 祖堂興建完工彼日,阿公隨手取來一片餘剩屋瓦,找來兩塊紅磚於中升火,地瓜切成薄片烘烤其上,邊是脆的,內裡卻軟嫩。阿公說,這是他兒時零食,看牛午後肚子餓,便和弟弟一起烤地瓜來吃。後來,每回經過祖堂,望見橘紅琉璃瓦,我心底想著的是上頭烘烤一片一片地瓜,那麼甜那麼香。

 祖堂內值錢東西不少,如左宗棠親筆所繪梅蘭竹菊字畫,原擺放在老舊祖堂裡,隨意掛置牆上,損毀嚴重。後因搬遷時重新發現裱框保存,然關於祖輩與左宗棠之間有何親故已無從考察。倒是祖堂內另有一幅梅花圖,由先人張采香所繪,我沒見過他,卻曾聽過阿公以驕傲口吻提起,先人老是騎一匹白馬現身,瀟灑不羈。簡直成為一則傳說,且留下墨漬為憑。

 因這些祖先留下的墨寶,復需人早晚祭掃,宗親會決定聘請一位宗親看顧祖堂,每月發放一萬多元津貼。阿公在興建過程出力許多,普叔公太便先詢問阿公的意見,阿公毫不猶豫允諾。由於夜晚也須留守,後又加入另一位叔公,他們兩人各輪值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阿公晚年半數時間都在這裡,我的童年多數光陰也在這裡。

 祖堂平日工作為整理後園、打掃與早晚祭拜,其實並不繁重,但需花費大量時間,時日一久,祖堂就如半個家。祖堂正廳擺放祖先牌位,右側為辦公室,入內左手邊是阿公的辦公桌,桌上恆常掛著幾支未乾的毛筆,鋪墊未寫滿的報紙。無事時,阿公就在這裡寫字,一筆一劃,一疊一落,他捨不得丟棄那些行過指尖的氣韻。然而物多就雜亂,通常是阿婆看不過去,趁阿公不注意時丟掉部分,當然兩人免不了起爭執。阿公也常叫我練字,但我沒有耐心,以致於至今字仍相當稚氣。

 辦公室裡尚有電視機,但無裝設第四台,還好某宗親捐獻經典電影錄影帶,於是透過四方螢幕,我獨自看完《白鯨記》及《亂世佳人》。看片時,阿公躺在書架旁籐製搖椅上打瞌睡,搖椅是從家裡帶去的,我常趁阿公不在時,當作盪鞦韆般猛力搖晃。

 那是充滿好奇心的年紀,一隻螞蟻可以看一下午。無聊時,後園成為最佳去處。後園原來只種植幾棵景觀植物,常往山上採草藥的阿公怎甘心放任一塊美地空空曠曠,他不知從何處帶回各種草藥,甚至果樹,春夏花草樹木繁盛,叔叔見狀常念阿公簡直把園林當叢林。阿公不以為意,繼續栽種那些知名與不知名的植物;我也不以為意,蜘蛛、蝴蝶與鳥兒常來造訪,時時給我新驚喜。

 祖堂左側為儲物區,年節祭祖時需要的大鼓、舞龍舞獅皆放置在此。另設有一小間廚房,阿婆常自臨近菜園拾來新鮮蔬菜簡單煮食。在這裡免去家中至少三菜一湯的規矩,一切從簡,但阿婆總能從簡單裡變化出新花樣,譬如餃子皮切成條狀當麵食,或用大同電鍋滷一鍋肥肉豆腐,阿公餓時可以配飯。最記得一次過年又輪到阿公值班,阿婆怕阿公年節孤單,夜裡來祖堂陪他,那次吃食特別豐盛,雖用不鏽鋼便當裝盛,寒夜裡依然令人垂涎。電視機裡播放年節特別節目,主持人與歌手穿著大紅大紫禮服,祖堂周圍多是稻田,無邊無際黑夜包圍我們祖孫三人,襯得我們如一顆星。

 那顆星的光輝從很久很久以前穿越時空來到眼前,我手舉香先拜過天公,再拜祖先,祭拜順序我早牢記於心,只是每次幫我點香的阿公如今也在牌位上頭。我所未預料的是因結婚之故,必須如此正式告別此地,屘叔要我準備一包紅包,請叔公完成這場離別儀式。叔公口念我熟悉客家海陸鄉音,裡頭有我家住址也有我的名字,咿咿呀呀拉長語調,我又聽見H的名字,哐當一聲,擲筊落下,一正一反。終於,我明白女子嫁人便意謂離去。這場告別太短暫,我還有許多話來不及向太太公、太公太婆和阿公說,只有望著牆上的族譜發愣。

 從前未嫁女死後不能入祖堂,新祖堂完工後,宗親會更改規定,讓清白女身入祀,雖曾引起老輩族人反對,直稱狗肉上不了神桌,但最終仍讓一百多位未嫁女共享香火。回程時,我沒頭沒腦問屘叔,如果我離婚還回得來嗎?屘叔想這怪姪女又在說傻話,直說當然不行。我瞥見夕陽餘暉映照在橘紅色屋頂上,像是要溶出血紅淚珠來。

 每回過年過節祭祖,阿婆忙進忙出準備三牲五禮,我則隨阿公打掃祖堂,掃地拖地擦桌椅洗窗戶,得先把祖堂打掃完畢才清洗家裡。祭祖當日需比平日更早起,我能拖就拖,能多睡就多睡,如今再也不用去,卻覺得萬般不捨。

 腦海乍時湧現童年片段記憶,我躲在牆後聽見阿公對姑婆說,可惜我不是男兒身。堂弟們尚未出世,阿公膝下只有我和妹妹三人,我的成績較好又是老大,阿公常說若我是男兒就好。我把這件事告訴阿婆,阿婆說阿公不懂時代已變,男女都一樣。我原來也如此相信,直到與祖堂告別那刻,又真真切切感受到男女的不同。

 婚後第一個年節,剛生下孩子的我在月子中心度過。倏地第二個年節又來,公公說得去靈骨塔祭拜祖先。對於一個家族而言,或者這才是嫁娶最大意義,女人從父從夫,自此岸移往彼端。我感到一種鬱悶,公公沒有錯,叔公沒有錯,只是我身為女兒。

 公婆是閩南人,沒有祖堂,只拜近親。靈骨塔位於半坡山腰上,佔地十分廣闊,前方有佛堂供奉彌勒佛,畫龍雕鳳道教混雜,後方才是靈骨塔。爺爺本姓林,因入贅,身為大兒子的公公從母姓謝。先人上溯兩代,奶奶的父母與早逝的爺爺,我與他們未曾蒙面,只是隨公公這裡祭那裡拜,心中所存唯有疑惑。那種疑惑相當隱微,不欲人知,無可奉告,是一種對自己身處此時此地的困惑。我復想起祖堂裡牌位列著男人的名字,女人僅存姓氏,那些未曾在族譜裡出現的名字,她們是誰?她們又去了哪裡?

 婆婆因身體狀況不佳待在佛堂,未入內祭掃。她和公公早早預購塔位,求死後有一處安身之地。塔位並不便宜,直比市區房價,但婆婆說此地清幽,風景勝地。婆婆所言不差,緊鄰靈骨塔是一處渡假村。但山地大片大片被開發,樹木竹林被水泥地所掩蓋,佔地廣闊的停車場,大路長驅直入,原來樹木被景觀植物所取代。我不禁想,幾代以後,此處又將餘留什麼?

 更高處興建土地公廟,土地公長約兩尺十分高大,祂直視前方停車場來來往往祭掃的人。公公領我們到焚香爐燒紙錢,香爐約二至三坪大小,每戶扛來一大袋紙錢焚燒,手折紙錢撒落,我只能將疑問隨手中一張張紙錢伴煙香上達天聽,或者再次煙消雲散。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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