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3日 星期五

外婆家


    有些記憶是向後退的,像一齣倒帶電影。我家到外婆家其實不遠,過三條街口,經四連樓房就是。三歲前的我由外婆看顧,直到父母離異,父親不讓我與母系親族聯繫,所有聯絡轉為地下。也許有人會問,那麼小的孩子能記得什麼?確實,該時的記憶都是片段的、拼貼的,正因如此不完整、破碎,被我小心翼翼存放心底。

    我記得,外婆帶發燒的我去鄰近診所,老醫生說得打一針,外婆安慰我,像蚊子咬一口,不痛。我忍住不哭,只是多年後想起,回憶如蚊子叮咬,在心底深處騷動。我記得,外婆家從布莊改為銀樓,零星販售小孩飾品,我常被妝點得虛虛華華。儘管長大後時常掉東掉西,對於這些能穿戴於手腕頸脖的小東西依舊眷戀。外婆家隔壁是雜貨店,我每天都能打開透明冰箱,拿一罐養樂多。雜貨店前設有檳榔攤,我稱老闆娘檳榔叔婆。檳榔叔婆!我大聲喊,得到幾顆甜甜蜜蜜的糖果。這條街路是小鎮最熱鬧的地方,原來皆是自家營生店面,多年後幾乎全租給外來客。只餘檳榔攤還在,檳榔叔婆記得我是誰家的孩子。幾年後,檳榔攤也收了。走在街路上,記憶總是轉瞬倒退。我記得,自己曾是誰家的孩子。

    一個孩子對於親情能有多深的記憶與依賴?那回出走,是我人生裡對親情的首次冒險。天仍光的午後,我家還是牛排館,覓食的人們湧入,大人忙進忙出,我趁隙溜出去。再來,是跑。不停朝外婆家跑,方向正確嗎?我懷疑自己,並安撫自己。奔跑途中,所有景物經過我,復被我遠遠甩在後頭。我只留意地面起伏,這家地板略高,那處需留心有階梯。長高後不覺困難的起落,對我尚矮小的身體並不容易。我不害怕,以為只要走得過、逃得了,從此能與母親不再分離。

    診所、雜貨店、檳榔攤,終於到了,我急急往裡衝。外婆見我大吃一驚,問明白我怎麼來的,接著打電話回我家。外婆的手指一圈圈撥動電話上的數字,我的心似纏繞的電話線。外婆的聲音明亮清楚,略帶傲氣,似說:「如何,孩子的心在這。」我哭著說不要,無法理解外婆為何非但沒有隱匿我,反而告知父親。我一心藏匿,經過曾與外婆午睡的房間,走向盡頭,廚房。再無路可去,只好藏匿於瓦斯桶後方。立即趕來的父親毫不費力找到我,領我回家。他蹲坐門前,命我在門口站著,說沒有下次。日光映照他的臉,淚水爬滿我雙眼,我始終看不清父親的表情。

    此後,與外婆聯繫漸少。較有印象的,是她憑藉經營布莊練就的巧手,織件紅色毛線背心給我。毛線鬆軟,我一直穿到國小畢業,身體再撐不下為止。偶到外婆家,她老要我寫卡片給母親,有時不過是在日曆背面隨意塗寫,外婆仍慎重地將紙片對折,放進鐵製餅乾盒裡,待下回北上拿給母親。再後來,大舅小舅分別結婚,外婆有內孫,母親再婚。我與外婆及母系親族的關係愈趨於禮貌,失去童蒙時為之拋卻一切的心志。

    國小高年級,外婆家改建,外公外婆隨母親遷居臺北兩年。完工後,銀樓不再開,一樓出租給眼鏡行,外婆發現罹患癌症末期。母親在電話裡,要我有時間常到外婆家,不說為什麼。直到外婆變得迷迷糊糊,我才發現善於忍痛的她,已必須倚賴嗎啡止痛。外婆也有少數清醒的時候,某日,她要我陪她午睡,她病後專屬的房間原是母親的女兒房。衣櫃上方的收音機播放鄧麗君清甜哀戚的獨上西樓。外婆擁著我,比兒時用力許多,彷彿要填補內心拉遠的距離。她以幾近氣聲輕問:「你愛媽媽還是愛媽媽的錢?」我一時聽不明白,時間暫時停止,等待答案。無窮悲哀包圍我,對外婆臨別時心繫女兒,卻再無力維護而悲哀,對我身上流著外婆怨懟之人的血而悲哀。我究竟有沒有給外婆滿意的答案?這麼重要的事,我竟然忘了,惟記得空氣裡迴盪甜蜜哀愁的呢喃。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我猜我說,我愛媽媽,為使緊抱著我的老者心安。我愛媽媽,愛裡有太多滋味在心頭。

    外婆離開的那年除夕,我在家吃完年夜飯,依例前往外婆家拜年。我一如往常問阿婆,去外婆家要帶什麼等路?阿婆糾正我:外婆過身,不能再說外婆家,要說外公家。我盡力習慣,但每次話到嘴邊,又成外婆家。大學時昏昏沉沉的課堂裡,老師隨口引馬悅然的俳句:「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不在了。」我心頭的蚊子突然狠狠咬我一口,嘿嘿笑我,沒有外婆家了。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6.3,小鎮故事之九。小鎮故事系列已經走到一半,寫得越深,越像是一種告別。我仍然會回到小鎮裡去,只是小鎮,早已不是文字中的小鎮。只是我,也非當年的我。如果你說從來沒有這樣的小鎮出現過,這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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