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4日 星期三

鉸剪

    Kevin哥,熟識的人如此叫他,「哥」是隨年紀增長添加的印記。

     九零年代初訪台灣,彼時韓國還入不了台灣人的眼,日劇聲勢漸旺,四大天王紅透半邊天的時代,最佳螢幕情侶莫過劉德華關之琳,張學友的吻別流傳大街小巷。眾星之中,Kevin哥最欣賞的就是L了,貴族氣質搭配憂鬱眼眉。

    某日,他發現L老了。他在自家店裡翻雜誌,見某周刊拍下L凸腹垂眉的模樣。他低頭望著自己微凸肚腹,復至鏡前撥了撥頂上旁分頭髮,上星期才染,怎麼又冒出白根?老了老了。這行業什麼都不怕,就忌諱老。

    其實,店裡生意不差,沒有其他設計師,只請兩個助理幫忙洗頭燙髮,收入比從前都好。但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最後榮景。接下來,他將被潮流遠遠淘汰,被時間無情刷下。

    這讓他更加懷念彼時台灣,他一身港仔派頭,別說肚子,體重甚至不足六十公斤。細削身形,港腔粵調,哪間髮型工作室不對他招手?每次他轉移陣地,熟客隨他游牧至新店,他是水草,那些長毛牛羊必須追隨他。但也有熟客因此與他斷了聯繫,或沒有任何原因突然消失。對於客人,他起初看得太重,多年以後,他明白這一行來去隨緣。當他手握鉸剪,將髮絲一刀兩斷,他與客人之間最親密最無情的時刻。

    在香港時,他已入行。父親早亡,留下一間小房,母親獨自拉拔他們兄妹長大。他和妹妹分睡上下舖,隔一道簾子便是母親的窄床,白日當椅,入夜為床。那極其擁擠的房子,將他提早擠入現實。家境困難,書讀不好,英文掛帥的世界裡,他習慣退縮角落。國中畢業,從洗頭工幹起,一路做到髮型師,封了洋名。然所賺僅能應付生活,寸土寸金的香港,他不見一席之地落於何方?

    去台灣吧,經濟正好。友人慫恿他,Kevin哥訂下機票,才發現友人根本不打算離開香港。友人說考慮再三,彈丸之地雖小,總是繁華。台灣,去玩玩爬爬山就好。

    Kevin哥到台灣後,發現台北房價一樣嚇人,他遂往南去,到達傳說中台灣第二大城。沒有捷運,高樓未起,這真是他見過最不像城市的城市。頭已洗一半,沒有一番作為,誓不回港。Kevin哥望著筆直馬路,頂著豔陽,在後火車站找到一間廉價月租套房便租下。好在工作仍算順利,渾身港味的他很快被一間開業兩年的髮型店相中,延攬門下。

    初時,他覺得台灣人的頭真是難剪。香港人習慣給孩子趴睡,頭型如外國人較立體,台灣扁頭者居多。如何將扁頭剪得立體有型,困擾Kevin哥一段時間。他老老實實花多一倍工夫,一圈一圈如波浪般向外推剪。扁頭與圓頭,從此象徵台灣與香港之間的一道界線。多年後,他的獨子出世,便相當注意孩子的睡姿,非得養成圓頭不可。

    Kevin哥剪髮技巧好,從不要求客人追加多餘服務,如燙髮要你順便染髮,染髮後要護髮。死忠顧客愈來愈多,甚至多過他在台灣的第一任老闆JohnJohn起初找藉口扣Kevin哥薪水,東扣西扣的結果,終於讓Kevin哥決心另覓他巢。相同情況持續兩三回,Kevin哥的行情隨著轉移陣地愈跳愈高,存下一筆小錢的他決定頂下同業髮型店,自己做頭家。

    約是同時,他與客人安琪相戀。安琪是本地人,彼時青春甜美,一根白髮也無,髮絲極細,適合燙大捲,染淺褐色,如一尊芭比。父親多田產,在銀行工作,經濟無虞。安琪的優點偏偏是Kevin哥心中的阻礙,他不要流言蜚語說他攀上鳳凰。安琪對他死心塌地,一星期做頭髮一次。做完頭髮,順勢約Kevin哥吃夜消。一夜又一夜,兩人成一對。

    果不出Kevin預料,他們的愛情不受長輩祝福,特別是安琪的父親。一個來自香港的窮小子,有什麼能耐娶他的女兒?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安琪逾三十歲,老父親終於答應,唯一要求是不許把安琪帶去萬國旗插滿天的異鄉。

    岳父幫忙出些錢,加上母親積蓄,Kevin哥買下人生第一間房。精打細算的Kevin哥看準美術館周遭要漲,無視旁人眼前一片荒蕪,颱風來襲雨驟風狂,門窗大響好不恐怖。岳父忍不住咒罵,買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做啥?

    Kevin哥一聲不吭。父親早走之故,他常被同齡孩子笑,忍耐,是他學會應對世間的武器。Kevin哥足足花十年證明自己的眼光,房價翻了再翻。然而,賣舊居便買不起新房,房價再翻,工作還是滿檔。

    他逐漸學會說些台語,港腔台語頗受姊姊媽媽們喜愛。他和安琪新婚不久,她被公司無預警裁員。奶粉錢與房貸,Kevin哥不得不挑起經濟重擔,新店一周只休一天,早上九點營業到晚上九點,日日往返於住家與店面之間,唯一假日用來補眠,他從不曾爬過台灣的山,造訪那些雜誌上看過的美景。

    僅有長假是過年,每逢農曆年休一星期,攜家帶眷返港探母。初買房,曾接母親來台灣住過。母親不慣,口味有異,語言不通,終究還是回到香港擁擠如昔的舊居。過年返港三人機票所費不貲,安琪難得到香港,日日帶孩子去shopping mall,剩母親和他在家。後來,他與安琪商量,讓他獨自回港。短暫一周,他依母親作息度日。母親起床,兩人相偕去附近茶室飲茶;母親買菜,他於後頭提籃;母親午睡,他在一旁看電視。母親是他與香港唯一聯繫,一絲未斷的髮。

    他的手長年握鉸剪,厚繭結結實實安居大拇指指節上。翻見L被周刊報導是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轉身對身畔妻子說,待孩子大學畢業,房貸繳得差不多,就把店收了吧。

    妻子已熟睡,髮絲散漫枕上,昏黃燈光裡,他似乎看見妻子又多幾根白髮。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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