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5日 星期五

檳榔


   阿娟長得像外婆,雙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珠炯炯有神,圓鼻圓面得人緣。這是阿娟第二次回越南,她熟睡著,大海在雲層之下,翻滾的白雲彷彿不斷推動機身向前。上次回越南,她尚在母親微隆肚腹中,那是整個宇宙。她在宇宙的中心成為最閃亮的星點,她的母親,阿清,時常撫摸著自己的肚皮,輕聲對孩子說話。

 阿清隱瞞年齡嫁給第一任丈夫時不過二十歲,一頭黑長髮、深邃五官與黝黑皮膚。來異地的決定並不突然,姊姊年方十八即遠嫁韓國。當時她想,台灣在韓國和越南之間,不近不遠的他方。

 越過海洋,她必須告別山坡上雪白茶花,告別白鷺鷥伸展雙翅飛不完的稻田,告別家門檳榔樹。每夜,母親和她會坐在家門口乘晚風話家常,檳榔樹細長影子隨月色清風搖晃,盛放的檳榔花如絲如雨,如垂墜的新娘頭飾。母親有滿腹鄉野傳奇,其中她最愛聽檳榔的故事……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對雙胞胎兄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兄名檳,弟名榔,兄弟情篤。鄰人有女名璉看到兩兄弟都是好人,決心嫁給其中一個。可是兩兄弟非常相似,難以辨識。璉於是請兩兄弟食粥,桌案只放一碗粥、一雙筷。哥哥見狀讓給弟弟吃,璉這才辨識出弟兄。檳一直想把璉讓給弟弟,但璉心意已決,要嫁給哥哥,婚後三人仍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幾年過去,妻子仍時常分辨不出誰是兄誰是弟。一日兄弟從田裡幹活回來,弟弟先進門,妻子以為是丈夫上前擁抱,哥哥撞見誤以為妻子與弟弟有私情。為不讓哥哥誤會,弟弟選擇離開。他跑呀跑,跑至河邊,淚乾成石。哥哥尋弟,見石便知曉那是弟弟,變為樹遮蔭石。妻子覓夫,見石與樹便明白一切,化身為枝葉繁茂的葛籐,緊緊纏繞灰石與結滿果實的樹。

 母親說,檳榔是愛情的印記、嫁娶的信物。她總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找到如此相愛的人。

 但她的婚禮沒有檳榔。她隨前夫來台,至小鎮婚紗店拍了幾張照,她害羞地隨攝影師的指令倚靠在丈夫身上。婚禮辦得倉促,機票昂貴,母親沒能來參加她的婚禮。婚後頭一年,丈夫在工廠打零工換全家人吃穿,日子還過得去,惟兩人遲遲未生育。後來,工廠給的待遇越來越苛刻,丈夫開始酗酒,不再上工。公公婆婆年邁,阿清決心擔負家計,至附近檳榔攤打工。雇主要她穿著清涼,她只能帶著衣服到檳榔攤時再替換。坐在透明櫥窗裡的高腳椅上,她手拿檳榔包著紅灰,一顆一顆整齊排列在鐵盤上。在越南,檳榔攤在菜市場裡兜售,年邁農婦以竹簍裝盛剛採摘的檳榔。同樣是檳榔,她總覺得兩地檳榔的模樣長得不太一樣,卻又說不出究竟哪裡不同。每次包檳榔時,她總是想起母親吃檳榔的模樣,吐出如血般紅汁,說著關於檳榔的淒美故事。只是,紅腫的手指頭提醒著她,愛情與幸福不過是初不經事的幻夢。

 丈夫的幾個酒友常揶揄他「靠某吃穿」、「買某來賺錢」,她拿錢回家時,丈夫未曾言謝,反而常用尖酸刻薄的話語數落她,甚至酒後對她動粗。身體是痛的,心也是痛的,但她偶而還能靠著越洋電話聽見母親的聲音。母親問她過得好不好?她總是回答:「媽媽,台灣跟越南一樣,有好多檳榔樹。」知道母親去世那天,她第一次感覺台灣的冬季好冷,而她身上連一張飛機票的錢也湊不出。她在檳榔攤外,對著電話哭泣,大哥在電話另一頭安慰泣不成聲的妹妹說,別哭,向著南方,就是母親的方向。

 那一夜,她決定要逃,逃去哪裡都好,只要離開他。

 檳榔攤老板介紹她到北部紡織工廠,她在這裡認識了阿進。阿進書念得少、話不多,但對她體貼且照顧。她發現自己懷孕時,兩人決定結婚。他們在法院公證,阿進準備一包檳榔用塑膠紅盤裝盛,他們留下一張照片,她手裡端著那只紅盤與檳榔。阿清吃了一顆,青澀刺激感伴隨一股特殊香氣直沖腦門,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講故事的樣子,想起前夫未失去工作前難得的笑容,想起五光十色的檳榔攤以及南往北返的貨車司機。多少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將檳榔放入口中。她嚼了幾口吐出,阿進問:「不慣習?」她邊笑邊點頭,雙唇染著紅汁。

 阿進時常騎著摩托車載她到附近種檳榔的村莊閑晃,生下阿娟後,阿娟就坐在父母中間,她手指著檳榔樹對阿娟說:「媽媽帶妳回越南看檳榔樹好不好?」阿娟天真無邪望著母親:「台灣有,為什麼要回越南看?」阿清說不出為什麼,但覺得兩地檳榔樹還是不同。

 「阿娟回家」,飛機上的阿清在筆記本裡一筆一畫以生疏中文寫著,字體飛揚亂舞,是長年書寫越南文的慣性使然。當她看見海邊成片的檳榔林時忍不住驚呼,距離上次和阿進回來,六年匆匆過去。她輕輕哼唱越南南方歌謠:「故鄉是一彎小竹橋,母親的手持斗笠阻擋陽光;故鄉是夜晚明月,白色檳榔花掉落在家門外……。」阿娟半睜迷濛雙眼,問:「到了嗎?」

 她手牽阿娟,遠遠看見大哥向她招手,大哥變得更黑,臉上皺紋又多一些。大哥騎摩托車來,越南摩托車和台灣不同,台灣摩托車講究舒適,坐墊寬厚;越南摩托車是全家老少共乘工具,狹長平坦宜於載物。她很久沒坐越南的摩托車,城內擁擠、喇叭聲四起的路況也令她深深懷念。離開市區約莫一個鐘頭的車程,她望著故鄉青綠稻田、高挑纖細檳榔林,彷彿遇見老友般親切,怎麼也看不膩。她忙著向女兒介紹她如此熟悉,女兒如此陌生的一切。

 家門口幾棵檳榔樹正開花,白花綴在檳榔樹上彷彿新嫁娘。她抱起阿娟坐在門前,小時候母親常坐的位置。每日穿梭於農事家務的母親,只有夜晚翹赤腳嚼檳榔的此時,才能感受一絲輕鬆。她模仿母親,把檳榔的故事說一遍給阿娟聽。不知何時,阿娟已在她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3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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