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9日 星期五

迷城記


   那天晚上,高雄夏夜天氣涼爽,風吹進一間以綠鐵門隔開巷道的透天厝。清芳剛結束與母親的facetime通話,電腦裡母親的形象一如往昔,但清芳就是可以看見母親的眼睛似乎又下垂一些。她離開故鄉越南中部的小鎮八年了,時間忽忽而逝。她抬頭看見玻璃門外鏤空鐵門,鐵門內空出一小塊空間,放置鞋櫃,停著兒子的腳踏車,堆疊些許雜物。清芳曾經更清楚的感覺,鐵窗的功能並非防小偷,而是為了監禁自己。

    三民區,統計數據上高雄新移民人口最多的區域。巷口出來就有一家姐妹開的越南小吃店,沿大路往前行,還有另一家早餐店也是姐妹經營的。儘管如此,初初來到這異地的清芳,依然覺得自己的身上似乎貼著一張看不見的牌子,標誌她來自異鄉,她來台灣淘金。這件事情困惑她很久,左右鄰居那些被稱作「歐巴桑」的女人們,特別是如此看待她。她變得不愛出門,那些眼神是監禁她的鐵窗。

    她花了多少時間走出去?「媽!」小兒子哭喪著臉向她走來,兄弟又吵架了。大約就是懷了大兒子時吧,她與鄰居似乎有了新的話題,在日常相處間,她逐漸體認她們絕大多數是走不出這區域的女人。她的內心懷著一些同情,她畢竟跨越了海洋來到異地。

    她親暱的抱了小兒子,直到孩子發出咕噥的聲音,她才發現自己抱得太緊了些。「媽媽明天帶你們出去玩好不好?」「去哪裡?」「台北吧!」台北,大概是離開高雄很遠的地方了。

    她先撥電話給正在上夜班的丈夫,說明天要帶孩子們到台北一趟。再打給雲英,她最好的朋友。比她早兩年來到台灣的雲英是畢業於河內大學的高材生,嫁至台灣,夫家不願讓她出門工作。他們建造的那道鐵牆,很快就擋不住雲英。雲英幾年前離婚,在移工服務中心工作多年的她,已是一個小主管。清芳始終覺得雲英太逞強了,將太多時間花在工作上,把自己養得太瘦。

    雲英有些猶豫,清芳百般請求,只有雲英有車,儘管只是一台小車,但已足夠。兩人約好隔天凌晨五點出發,丈夫六點才下班,這件事沒有任何迴旋的空間,她不給丈夫反悔的餘地。

    五點鐘,雲英果然開著她的小車前來,前座還坐著一個大眼的嬌小女孩,那是雲英的女兒。離婚時,兒子歸丈夫,女兒歸雲英。一段時間不見,小女孩拉拔了自己的身體,細長四肢微隆乳房散發一股初為女人的氣息。清芳趕著兩個兒子坐上後座,自己坐在兩人中間,免得兄弟倆又打鬧起來。出發吧。清芳清楚聽見油門的聲音,很快的,她將那道鐵門遠遠拋在後頭。

    上高速公路,國道暢通,一路駛過嘉南平原。雲英感覺到一股舒暢,長期在移工服務中心工作的她,對於廠房竟有了噁心的感覺,那些怪奇的建築,時常讓她以為自己身處外星人的世界。台中以後,車道開始壅塞,雲英開始緊張,畢竟要到達更陌生的北方,雖然她本是越南的北方人。過去幾次到台北皆因公務,多搭乘火車或客運,她其實毫無把握究竟該如何到達城市的中心。她瞥見後照鏡清芳擁著兒子沉沉睡去,她突然感到一種幸福,彷彿她的身體已與這輛車結合,她可以保護清芳,保護那些孩子。

    圓山飯店醒目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在碧雲青山間昭告已進入台北城的邊界,「台北到囉!」她刻意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叫醒熟睡的乘客們。窗外的台北看來如此近,卻又彷彿十分遙遠。車與車的距離太近,樓與樓相間比高,人反而隱沒在其中。由於沒有目的地,她們隨著前車繞行,台北有太多單行道,雲英不免擔心若轉錯彎該如何是好。「101耶!」孩子們不約而同望著遠方的高樓興奮喊著,那是一座據說是台灣最高的樓,她們似乎找到目的地似的,不斷向101大樓的方向趨近。台北像一座迷宮,當她們感覺目標物放大一些,隨即又遠離。孩子們終於有些不耐煩,鼓噪起來。清芳看了手表,才發現都過中午,孩子們除了隨行帶的餅乾外,幾乎沒有進食。她們開始將目標改至餐廳,雲英貼著大道右側而行,清芳專注的看著街道上的餐廳。

    她們平時不常上餐館,若姐妹同鄉聚會,多選擇同是姐妹所開的越南小館,她們知道哪一間湯頭好,若吃河粉就一定來這裡,或者哪一家的法國麵包做得最道地,但若是一大群人,選擇那間剛開分店的最適宜,餐點不太突出,但座位敞亮有冷氣。陌生的台北,該到哪裡吃飯?

    亮晃晃的黃色招牌像微笑的眼睛,她們其實不愛吃速食,尤其越南菜色多清淡。但走入麥當勞這樣的連鎖速食店,快速點餐區不太在乎客人口音,快速即可,每份套餐一百元左右尚可接受。正是在那樣的地方,所有人的差異被弭平,老人與年輕人可以合坐一張大桌,膚色深淺、口音標準與否都無所謂,清芳偶爾帶孩子們到麥當勞,常聽見各國語言交錯著,她偷偷觀察那些人,黃皮膚說英語的人或者是ABC,裹著布巾遮住臉面的一群女孩應是印尼來台灣工作的移工,有時也有台灣的原住民,他們一樣說國語,卻與她有不同的特殊腔調。她在這裡,被批評的資本主義深淵裡,卻感到安心。就是這裡了,清芳告訴雲英。

    台北的停車位太難找,她們在麥當勞附近轉了幾圈,最後決定停在路邊,由清芳下車買。約過二十分鐘,清芳提著兩大袋速食走出,雲英往人少處開,離開101大樓,城市的中心,愈來愈遠。

    雲英實在有些累了,她們在路邊停靠,像歷經一場大風浪後的小船暫時安歇在一座無人島旁。她喝了幾口過甜可樂,還有薯條、雞塊這些她平日不碰的食物,肚子餓時竟都如此美味。該往回開了,清芳開口。她與丈夫商請的一日旅行已過去大半。路標對於她們而言毫無意義,她們只得以嘴問路。雲英實在太累了,再度上高速公路前,她想要一張舒適的大床,老老實實躺在那裡。

    各家汽車旅館的招牌閃著霓虹燈彩,我們找一間休息一下吧,清芳提議。雲英聽了大笑,孩子們不明所以也跟著大笑。汽車旅館裡果然有張舒適大床,疲累的雲英倒頭就睡,孩子們翻轉電視,清芳則到浴室沖洗。旅館的熱水量大且溫熱,裝潢看似華麗的世界,實則俗不可耐。在熱水的淋浴下,清芳想起前一次旅行,應該就是返回娘家的時候。她們全家從越南中部搭火車北上,抵達首都河內,河內該是秋天去的,但她們是在農曆年返家,河內的冬天又溼又冷,在外頭一整天,回到旅館時,她打開熱水,暖流如上天的恩賜。

    三個小時休息時間結束,櫃台來電,她們整理行李再度開車上路。南往的高速公路不似北上時擁擠,天空有紫有紅,小兒子靠在清芳身上睡去,大兒子望著那多彩的天空出神。謝謝你陪我出來,清芳用越南語輕輕說,她知道大兒子聽得懂。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1.9,圖/林役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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