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9日 星期一

女人與海


        那一方小小盥洗台位於廚房角落,水泥糊的,藍色的漆幾乎已落盡,僅存斑駁幾撇色彩。秀姑比平時更早起,窗外還是暗的。秀姑,大家這麼稱她,從年輕到老,彷彿她從來未曾年輕過。

        她用面帕揉水洗臉,鹽水漱口、戴上假牙,豐滿凹陷的唇齒。手抹了抹頭髮,昨天剛燙波浪捲髮還留著堅硬弧度。盥洗台嚴格說來並不屬於她,當初起建樓房,專為家婆設置。家婆老是嫌她毋淨利,她於是寧願多爬一樓梳洗。家婆走了近二十年了呀!她還是時常想起家婆,唉,沒法度,畢竟相處一甲子,丈夫長年工作在外,小叔小姑們嫁娶異地,除了孩子,家裡就剩家婆和她兩個女人。每到年初二,因為家婆的關係,不知不覺起得更早。

        她抬頭看了一下客廳的時鐘,已經六點,阿蓮怎麼還在睡夢?昨夜特別提醒了,今日是大年初二,姑婆姑爺都會返來,唉,沒法度,懶骨就是懶骨。正想著阿蓮,阿蓮就出現,手上抱著五個月大的女兒,月螢。秀姑本來滿肚悶氣,一見白胖可愛的孫女,氣已消去大半。

        五年前,來自越南的阿蓮嫁給單身多年的二兒子,直到去年阿蓮才懷了月螢,雖是女兒,秀姑不棄嫌。秀姑五歲喪母,做人養女,儘管養父待她如己出,阿母啊,她還是想了一輩子。她始終記得阿母臨終時,面色槁如死灰,瘦得僅存皮骨。阿母啊阿母,她在心底叫著,不敢出聲,怕太大聲響讓阿母消去。後來,自己有了女兒、孫女,想起幼年的自己,便更疼愛這些女身。

        她邊逗弄孫女邊吩咐阿蓮,先將香菇沖洗浸水,閹雞退冰後莫忘文火慢燉,雞湯熬來做粄圓湯底。

        阿蓮有聽又似沒聽地將孩子放入嬰兒車內,挽起袖子開始清洗昨夜剩下的碗盤。不到幾分鐘,月螢開始啼哭,起初阿蓮並不管,但孩子越嚎越大聲。阿蓮遂放下手邊碗筷,抱起孩子哄著。

       秀姑念,每次要伊做事,小人就哭。阿蓮的丈夫、她的兒子被孩子哭聲吵醒,醒來走出房門,阿蓮喚他照顧月螢,再走入廚房。其實阿蓮一向對煮食興趣缺缺,她原來在台灣紡織廠工作,透過介紹認識現任丈夫,辭去工作,在家幫忙早餐店生意兼顧子。

       阿蓮其實並不喜愛廚房。秀姑也曾經如此。年輕的秀姑,丈夫在異地工作,一月見一次,丈夫將薪水交給家婆。秀姑擔負所有家庭勞務,洗全家十幾口衣服,照顧五個幼子,其餘時間在廚房裡度過。她幾乎要忘記年輕的感覺,只覺腰圍與臂膀日益粗肥,仍依稀記得多年前街頭幾個年輕阿哥對她吹口哨哪。

        不像其他姑嫂,二媳在菜市賣菜、三媳娘家開工廠,長媳秀姑出身貧農,人生注定與廚房為伍。除非死。她其實恨透那些永遠滾熱的湯水油鍋,厭惡黏膩的盤碗地板,她需要冰涼水液沖洗身體。某一夏日午後,陽光耀眼,她帶著幼子走往海邊,海邊有風,她好久沒來外面透風。海無邊際似向她迎來,她感到一種自由的呼喚,在海底。不滿五歲的幼子專心挖溝築牆,未能理解阿母心內亦築起高牆。秀姑徘徊海與沙的邊際,陽光已不若初來炙熱,灑上金光與多彩的霞。對於活著的生命,她已無路可退,但是晚霞的光彩令人著迷。不知不覺海已浸潤她半身,是海走向她?或者她走向海?她其實已分不清。卻沒來由地想起此時她原應和家婆在廚房裡備料做晚餐,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抽抽噎噎至狂放哭吼,平靜後她返身而來。像沐浴後的少女。

        她牽起孩子的手,回家。她從後門入,撞見正在廚房洗菜的家婆,家婆見到一身濕漉漉的她,不問什麼,只要她去換衫,念著隔壁菜嬸又送了不少地瓜葉來。她聞見地瓜葉與蒜頭翻炒的香氣,恍如隔世般的人間煙火。她已非少女。

        好像重回該有的身份一般,她又開始日復一日與廚房為伍的生活。但或許又有一點不同,晨起煮食餵飽一家老小,她到市場批一些水果,到廟口附近販賣。零碎金錢落入口袋,她終可以買一個孩子想了許久的麵包分食給五個瘦小孩子。「胖」終究是奢侈品,無法常吃,秀姑於是自己做「胖」,嚼勁像饅頭與麵包生的孩子。

        她生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彷彿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她看著阿蓮,便時常想起年輕時的自己。阿蓮的輪廓分明,據說她的故鄉田野無邊,卻餵不飽家裡眾多孩子。孩子長大又生孩子……

        阿蓮的第二任丈夫、秀姑的第二個孩子,唯一嗜好是買魚,他曾想像自己是偉大獵人,嚮往海明威式勇往漂流。並在多年前至澳洲旅行,過著乘船抓魚生活,一個月後花光所有積蓄回到故鄉。

        他繼承父母營生的早餐攤,娶妻,生子,唯一與夢想還繫連著便是每月一次到魚市買魚。他總是極細心挑選上等魚貨,家中不允許出現淡水魚,有時候太貴的魚貨反而令廚房的兩個女人感到困擾。如何煮食都不對,經驗不足的阿蓮幾乎放棄這項艱鉅任務。因此,每面對一隻大眼圓瞪的魚躺在砧板上時,秀姑便會主動抹鹽、熱鍋。

        今年年節,白鯧價格翻了兩倍。他下手買下一尾兩斤重的大魚。她知道這孩子孝順,大年初二姑嫂們回來,讓自己有面子。她想了很久,該如何煎這尾白鯧,它實在太大了。若是彼時在庄下三合院,灶上鍋絕對沒有問題。只是現在面對現代廚房設備,不鏽鋼鍋最大不過如此,一隻白鯧就足以佔滿。她時常懷念舊式廚房,柴火煎土雞蛋,連香氣都不同。

        她望著眼前大魚,以前也煎過的,但從來沒它這麼大,她不由得欣賞起它的美。煎魚數十載,這是第一次認真觀賞魚的體態。牠身形既菱且圓,高而短;頭高大於頭長,眼大口小;櫛鱗小,尾鰭呈雙凹形。她瞥見牠肚腹中的卵,一尾母魚。每見母魚,她一面歡喜一面憂傷,歡喜的是想起愛吃魚卵的大女兒,憂傷的是伊也是一位母親。

       鍋已熱,乳白色的豬油在鍋中化開。魚下鍋,吱吱響,她叫阿蓮後退,熱油滾燒噴濺。她的臉被熱油濺傷,立即返身到水槽波打水至臉上,阿蓮焦急的問:「媽,還好嗎?我來啦!」秀姑重新拿起鍋鏟回:「沒事。」她的臉其實紅腫熱痛,但又如何呢?她在心底默默和這條母魚說話:我知妳不甘願,像妳這大隻的白鯧,在海底多神氣呀,自由自在;可惜被人抓去,這下在我廚房,我一定把妳煎得靚。又想起多病的大女兒,身體病痛不斷,洗腎十年,丈夫離伊而去,從小伊就愛吃魚卵阿。

       她邊想邊將熱油澆淋至魚肚,魚卵從膚色轉為金黃,魚的半面已熟,她熟練翻煎。姑嫂已到,阿蓮先至樓下客廳招呼。秀姑聞見陣陣香氣,從熱油裡來,竟想起從海岸回到廚房的彼日,家婆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她的眼眶有點濕潤。拿起白盤盛裝起她,秀姑把裏頭的魚卵摘下放在另一個小碗裡,留給自小多病的大女兒。魚卵呈現一種飽和的暖黃色,那原來是無數生命匯聚的,成為母愛的兩種極端,在死亡的兩端,都是為了生。

       阿蓮見秀姑走下樓來,手上端著白盤與煎得焦酥金黃的白鯧,左臉薄敷一層燙傷膏,臉上表情得意,彷彿克服大海凶險後返身而來的漁夫。

       不知怎麼的,阿蓮忽然想起從故鄉來到台灣彼日。阿蓮的家鄉在越南偏僻農村,從小到大未見過海洋。對於海,她首先感到的是離別。飛機正在爬升,她俯瞰下方碧藍的海,如此廣大,她有些退縮,也忍不住欣喜。那種冒險似的快感沒來由地打動著她、驅使著她,異地如有光,從遠方投射而來。大海翻滾一層一層薄薄的雪白浪花,距離遙遙,已顯不出海的力道,只覺得仿如一席裙襬滾上蕾絲花邊。

        她的第一任丈夫找無頭路,鬱悶已極,終日酗酒。阿蓮遂到工廠當女工扛起家計。隔了一座海洋,她只不過從一個工廠來到另一個工廠,不同的是,她不再是懷抱浪漫夢想的女孩。無止盡的加班成為她逃離家的唯一途徑。

        在同一組機台工作來自同一故鄉的阿紅,性格明豔奔放,待阿蓮極好。趁工廠修整機台停工的午後,阿紅帶著阿蓮搭上公車往海邊去。阿蓮興奮地看著窗外,林立廠房逐漸變成熱鬧城街,又見不知名村落,稻田、大小廟宇攤露在豔豔陽光下。她感覺被這層鐵皮包圍的安全感,只有微風順車窗縫隙流入,她的嘴角揚起笑意。坐在一側的阿紅突然握住她的手,阿蓮剎地將手抽回,阿紅無事般自顧自燦爛地笑。

       車停。阿紅告訴她,必須穿過防風林以及深灰色的沙灘才能碰觸海洋。阿蓮奮不顧身往前跑,口裡哼著家鄉的歌謠。兩人在海邊玩得像孩子。天色漸暗,阿蓮先返回阿紅的住處,一間狹小陰暗的公寓由多名移工共同租賃,換好衣衫後返家。

        那一晚,月亮出奇地明亮,停泊的燕子在電線杆上排成一列。那一晚,家中特別寧靜,丈夫晚歸。凌晨時,阿蓮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那一頭緊閉雙眼的丈夫,帶她來到異地的男人,酒駕車禍性命危急。

       喪事在倉促之下完成,丈夫的兄長瓜分他留給阿蓮唯一的財產,他們曾一同居住的兩層平房。阿蓮知道這裡已無法待下,她向工廠申請宿舍,埋首於工作,將掙的錢寄回娘家。後來,透過廠內大哥介紹認識了第二任丈夫。他約她上漁市,琳瑯滿目各式魚類陳列在漁市裡,魚販此起彼落吆喝,他告訴阿蓮關於那些魚的名字、慣性、棲息地等身世及適合烹調的方式,接著冷靜選貨、殺價,請附近攤商幫忙宰殺烹煮。對於那片未知海域,阿蓮從味蕾開始探觸。

        阿蓮嫁給第二任丈夫後,他們仍時常到海邊。海,是繼承家業的丈夫未及的夢;海,是她曾經奔放的出口。每當腳踩細沙,沙土的顆粒一次次刺刻她的皮膚,喚醒那夜的奔放與傷痛,也叫喚遙遠故鄉。比起從前,阿蓮一年能回越南一次,這已使她十分滿足。

        她至臨近學校學華語,當老師教她習「海」一字時,她卻想不起海的模樣。隔日她央求丈夫陪她去海邊,她坐在海灘整整一下午,皮膚紅腫炙熱如她的心。她用撿來的漂流木枝一遍又一遍寫著「海」,有時是左側的三點缺一點,或者右邊的一勾常撇錯方向,直到完全正確,直到「海」終於是海。她開心唱起歌,那是故鄉有關海的旋律。丈夫問她唱什麼?她只是笑,手指著遠方的海,起起伏伏一波一波到家鄉。

        那夜回程,丈夫帶她到漁市買了白帶魚,家中最常上桌的平凡魚類,細長扁平模樣十分可愛,阿蓮自告奮勇要煎煮。白帶魚身形如肩上背帶,阿蓮背帶後是熟睡的月螢,多年前秀姑也曾這麼背著自己的孩子。銀閃閃魚皮發著光,切段洗淨抹鹽等待下鍋,油熱魚入,油鍋聲似乎驚醒了背帶後的孩子,月螢沒有哭,只是定睛望著油鍋裡的魚。阿蓮一手翻動著魚塊,一手拍動孩子的背,口裡喃喃念著在家鄉時母親教她的歌詩:只有船明白,海多麼寬廣;只有海知道,船來去何方。


        此刻,阿蓮望著半邊臉仍敷藥膏的秀姑忙碌招呼來客,傷口似魚皮銀亮煥發驕傲光采。她再次聽見海的召喚,一遍遍訴說,無懼遠方。

※刊登於《明道文藝》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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