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9日 星期三

姑婆入祠堂

    祠堂端端正正坐落在田中央,油菜花隨風搖盪,視野沿著金黃邊線向上彎延,直到橘紅的琉璃瓦頂。祠堂是三合院式的建築,祖牌供奉在正廳。

    我學著阿公持香祭拜的模樣,阿公總是閉起眼睛,默念著一連串的字句,有家裡的住址,也有我的名字。我問阿公為什麼要祭祖?阿公說:介係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就像妳日日要吃飯一樣。我不知道吃飯和祭祖究竟有什麼關係,但是我知道阿公是守規矩的人,紅燈停車絕不超過白線、每餐要吃一碗公的飯、年輕時的薪水是連袋子一併交給婆太……。 

    婆太過逝那年,阿公自己壞了規矩。 

    本來,未嫁的張家女兒是不許入祠堂的,耆老們殷殷告誡狗肉上不了神桌,族長福叔公太卻不如此想,他說細妹也是母親懷胎十月生下的。這個決定意外受到媒體重視,福叔公太成了小鄉鎮的大明星。阿公不想成為大明星,他只想要自己的小妹回到婆太身邊。 

    守著婆太靈堂之時,阿公跟滿叔公說,還有一個兩歲就夭折的妹妹,不要讓她在外面流浪。我問阿公,姑婆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會流浪?阿公說,人出生即有靈,兩歲的身軀葬在田邊的小土堆裡,兩歲的靈魂卻會徘徊在人間……。除了初二回娘家的三位姑婆外,我從沒聽婆太提過還有另一位姑婆,但阿公從來都不說謊。 

     可是滿叔公卻不相信。飼鳥賣鳥維生的滿叔公排行老么,最受婆太寵愛,性格暴躁,怒氣沖沖宛如一隻被激怒的大鷹:「脈介時候多一介人?阿母毋使提起,我毋認。」「介時你未出生……」未等阿公把話說完,滿叔公又回:「你講有,總有證據,證據拿來,我就認!」 
    證據? 

    埋葬夭折姑婆的小土堆,早就隱沒於荒煙蔓草間;她卻藏在阿公心底七十年,七十年來成家立業、養兒育女,在日出日落裡開墾自己的人生,人生裡的潮起潮落都只剩茶餘飯後的一陣笑談,可是妹妹卻如心中的一塊肉,無法除去無法遺忘。滿叔公六十好幾,聲音宏亮如鐘,當著我父親叔叔的面對阿公一陣質問,引來街坊鄰居不斷向父親探聽事件始末。父親於是勸阿公莫要再提,免得兩家鬧不合,別人看笑話! 

     阿公不怕被別人笑話,只說「做毋得使妹仔在外面流浪」。 

    他鎮日坐在電話邊想著妹的名,說是那笑靨明明還在。甫滿兩歲的妹妹最喜歡跟在大哥身後,沒錢買糖的日子裡,大哥總是撿一塊破損的瓦片,瓦片以兩塊石頭架著,再將稻草綑緊點燃置於下方;瓦上烘著蕃薯籤絲,小女孩塞得滿嘴滿手,笑容燦爛如日。 

    日漸西沉,晚霞模糊了當年小女孩的臉。小女孩高燒不退,窮困農民無錢就醫,做母親的手抱發燙的幼兒,跪在祠堂門前,祈求女兒平安;木茭在哥哥發抖的雙手中悄然輕落,紅醞的雙頰,如夕陽落到天的另一頭。「秀子!」哥哥急急喊著。 

    終於想起來了,秀子!親密又生疏的名字,苦苦又酸酸的日子。 

    秀子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公腦海裡存著她的笑容。婆太入了土,阿公仔仔細細整理婆太的房間,就盼能找出與秀子相關的東西。父親望著整日翻翻找找的阿公,即便不曾聞見的姑姑,竟也日漸覺得熟悉起來,「不如去戶政查查吧!」父親提議。阿公騎上細心保養多年的摩托車,催油門或煞車都如一個機器人。當年的三合院早成柏油馬路,找了幾間戶政事務所,終於在桃園楊梅尋得資料。原來除了阿公的記憶,秀子在人間還有一張清清楚楚的證據。 

    這張紙送到滿叔公面前,他降低了音量改口說要幫秀子姊入祠堂。入祠堂還要管理祖塔的老叔公同意。 

    幾個月過去,仍然沒有消息。阿公耐不住便往滿叔公家裡去。滿叔公支支吾吾說老叔公不答應。阿公撥了電話去老叔公家:「聽我弟講您毋肯,毋知是脈介原因?」老叔公回答:「會議上講入祠堂的細妹要清清白白,你用脈介證明?」 

    「妹仔正兩歲就夭折,若做得平安長大一定是清白的好細妹!」阿公想找出更有力的反駁字眼,他的妹妹是真正的好細妹,老叔公未曾見過,滿叔公未曾見過,他可是清楚記著妹妹的笑,但他絕不能得罪老叔公,而妹妹是一定得入祠堂的。 

    「你知葬到那位麼?」老叔公似乎能體會阿公的心情,帶著關心的語氣問。 

    「我母將佢埋到那位我也毋知,這下只剩戶政裡頭留下的名字。」阿公愈說愈急,他知曉儘管身為族長的福叔公太已大力通過讓女子入祠堂的提議,真正去做的人卻仍未有,那長久以來的傳統與顧忌仍然大過於會議中的決議及媒體的讚譽。這裡有的是不能得罪的長輩,祖塔入門的鑰匙還掛在老叔公身上。 

    老叔公總算被連日來登門造訪的阿公的誠意所打動,替阿公請來一位同鄉的道長,禮金自然不菲。阿公將婆太喪事結算的費用全數交出,再補貼了一些退休金。「這介事情就煩勞您啦!」阿公彎著腰請託道長。 

    阿公挑了一個純白的骨灰罈,罈裡沒有骨灰,沉甸甸的是故鄉的泥土。又找來一塊長型壁磚,這幾年勤練書法的阿公,仔仔細細在磚上寫著姑婆的名字,那是端正的楷書。道長口中念念有詞,站在新建的祖塔前,以客家海陸語音的腔調半念半唱如詩的句子,偶而可以聽見秀子姑婆的名字亦在其中,以刻意拉長語音強調著。 

    道長揮動手中的拂塵,將浮沉在塵世中幼小的魂魄招來,阿公望著無盡的藍空輕輕念著:秀子,歸來唷!我只聽見竹林裡的蟬聲乍然而起。

──本文刊於96.11.02《中華副刊》

2 則留言:

威成 提到...

再次看到還是會鼻酸的文章

張郅忻 提到...

我一直想拍阿公在祠堂燒香的照片,也許這幾天會拍,然後把照片放上來。很高興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