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9日 星期三

山中的相遇




上山

        端月初,立春時。

        再度造訪父親工作的山林,兩年的時光,並未帶給這條山路太大的改變。車窗大開,風的味道,依舊熟悉;父親偶爾停下車來,進屋裡去,向村裡的朋友寒暄兩句,我盡是陪著笑,含著成長的青澀,童年的天真放肆,停留在過去的時空,想帶,也帶不走。

        沿路上,一面是高山,一面是低谷;蒼木林林,溪水緩緩,路旁偶有臨坡而建的住屋。靠山者,以梯拾階而上;靠谷者,有長木支撐著重量。雜貨小店,沒有特殊招牌,商品也沒有特定存放的空間,村民們需要,小店就沒有關門的道理,裝飾太多,反而是一種突兀;檳榔攤,不見穿著稀少的辣妹,只有位挺著大肚子的親切大姊,年紀也才二十出頭,卻已有將為人母的成熟風韻。

        入山後,車行約莫一小時,路旁側出一條小路,順勢下行,不久,即見一座水泥橋,通往溪谷的另一邊。過橋後,坡度漸陡,路面是黃泥土混石子,坑坑洞洞;向左望去,隱約可見瀑布若白絲懸掛,細長秀雅,沒入林中。這山有這山的愁,青天白雲不明白,只好由著淚,每日每夜的流,有時哭得凶,整片山林都打亂了;有時只是哀哀的,留著一行清淚,要過路人曉得、懂得。盼了多少個季節,不見愁裡的歸人,只有我這匆匆過客。

        又走許久,不禁懷疑起這山有沒有盡頭,突來個大彎,只見視野又更寬廣,整野綠草取代蒼樹與竹林,山下風光,盡收眼底。櫻樹應是人為栽植,在路旁與春風搖曳,向前觀望,竟是一整野的櫻樹,滿載著一季春柔。花瓣是雪白的,落花灑了一地,由泥而生,最終回歸泥中,在自然的循環裡,安分享有屬於自己的季節。

        車已停,路仍向上延伸,只是,我的目的地,已向我含著粉紅似的笑,要我停留。

他們

        櫻花坡的底端,是父親臨時搭建的工寮;沿坡上行,可見一幢平樓式水泥房,那是瑪瑪家。瑪瑪在泰雅話中是叔伯的意思,他是父親的忘年之交,已逾古稀之年,但身體硬朗,歲月的智慧在眼神中閃爍著。

        山中食物,除了米飯和酒外幾乎全是自己種植、畜養,甚至獵取的。這片山林對在地的原住民而言,就如同自家後院,山林是他們的家,亦是他們的親人,更是他們生活與性靈的依歸。

        當晚在瑪瑪家作客,一盤炒山雞肉,一鍋飛鼠肉熬成的湯,再加瓶日本酒,大夥兒安適自在高談闊論。村裡的年輕人往山下去,這裡是一群來自山下的年輕人。

        幼時曾吃過飛鼠肉,味道已忘,但如今卻怎樣也不願再嘗試,最終的原因我說不清楚,或許生命於我而言,仍是存在著等差。關於狩獵,飛鼠不過是從前原住民狩獵的一小部分,祖先遺留的傳統文化與精神,歷經現代文明的衝擊,能保留的部分逐漸縮減,有些動物已絕跡,有些動物則日漸減少,成為保育工作的一部分;對自小生活在這裡的原住民而言,山林即使不曾遠去,但在這片山林中傳唱的英勇狩獵事蹟,都將成為絕響。

        傳統與現代的衝擊,不僅止於此,更表現在許多方面,譬如釀酒。幾年前隨父親至十八兒莊拜訪當地賽夏族的友人,就喝過一口私釀的酒,那濃烈直衝腦門,後勁更是叫人抵擋不住,不過,父親對此味,仍是戀戀不忘;近年,私釀的酒已少見,外來酒種逐漸氾濫,更快速地腐蝕著原住民的勞力與精神生活。

        若說酒是原住民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那麼他們為其付出的代價也著實太大,此刻辛苦的報酬,不及明日,即化為烏有。呼朋引伴,或者獨自一人,總不忘來上一杯,一杯後面則還有一杯,明日的留給明日,今日怎能不來個不醉不罷休?於是,他們的文化在酒精的汪洋中載沈載浮,前面的方向,仍無法判別。

我們
        酒足飯飽後,談話的位置轉往屋外的炭火邊,圍著幾乎已燒盡的炭火,順手丟了幾顆番薯,用竹製的大夾子將之埋入餘燼中。撥弄著餘灰,山中入夜的寒涼,被這暖意驅逐,暖得恰到好處,不若燒地正旺時那炙人的火焰,有種迫人的氣勢;餘燼的暖,像位溫吞和藹的老先生,含著親切的笑容。

        談話時,我細細觀察他們的表情,每一次上揚的嘴角,牽動著一雙振翅欲飛的翅膀。他們說泰雅語,也說賽夏語,國語說得溜,客語也偶爾上口,令人不得不佩服這如此傑出的語言天分,以及適應大環境的應變能力。

        瑪瑪是泰雅族人,一人獨居在此,有個兒子住在山下,前妻去世後曾續弦,當時族人殺了一隻山豬做為見證,後又離異。過去,並沒有為瑪瑪帶來太多無奈感慨,只是淡然道出,與朋友相互調侃,往事的起伏,化作故事,留人尋味。

        另有一對夫妻,約不惑之年,先生是賽夏族人,前妻因病逝世,過了好些年,娶了現在這位妻子。妻子竟是遠從花蓮來此的阿美族姑娘,說話時,聲音宏亮如曲,雙手擺弄如舞。猜想,這山的前一座山,再前一座山……,是她美麗的故鄉,少女時期憧憬的愛情,在遙遠的異地開花結果。

        那位先生和我談起他的女兒,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前妻所生,如今已在竹東工作;他長年跑遠船,一年回來兩、三回,他們倆見面機會總是少之又少。他後悔當時沒有機會多陪陪她,他想如果當時可以再多做些什麼,或許她也可以上大學,可以繼續接受教育。我只是望著他,無法說些什麼,只因人生沒有回頭再走一遭的選擇,昂起首,只有不斷前行。

        如今,這位賽夏族勇士,是位貨車司機,經常南北往返;從前在海上漂泊,總不能忘記故鄉山水,現在雖然依然奔走各地,但見山如見故鄉,總有種塵埃落定之感。再說起自己曾是矮靈祭的負責人之一,又倍覺驕傲,祖先遺留的,已成為一種傳承;他炯炯的眼神,在這小山村中,在我心底,刻畫著一幅過去偉大的藍圖。

        泰雅和賽夏,在語言上已同化得厲害;客家人與其族,通婚已常有所聞。亦如圍著炭火的我們,傳自不同的祖先,卻以共同語言相談,過去民族對立的時代,彷彿已是遙遠的舊事。拿起竹夾,撥開餘燼,將番薯挑至冰涼地面,其散發出的香甜,與山中的清靈相混,那美妙,非此時此地不能享有。父親與友人打算進屋再舉酒歡談,我以疲累為由,獨自步行至父親的小屋歇息。

        土地與土地,山與山之間,本是相連,不能分割;民族與民族,人與人之間,本以情感相繫,以心相連。今日以歡笑相聚,單純的生命交會著、流動著,故事仍未結束,明日燦爛的朝陽,我們要準備一同迎接。

        親愛的朋友們,晚安。

──本文為第二十四屆南風文學獎散文組 第三名,刊於《幼獅文藝》92年七月號及《西子灣副刊》

7 則留言:

張郅忻 提到...

有朋友想看舊作,也想藉此整理早遺忘的種種。

玩自己 提到...

飲酒是原住民古老文化沒錯,但那是在規範之下的飲酒文化,是必須接受長老、耆老、頭目的規定的。近代原住民酗酒的情況,多半是漢人帶來了大量便宜又方便取得的酒,特別是公賣局之後的事情了。原住民的部落制度與教育,是很斯巴達的。(附帶一提,撒可弩是一個很猛很剛硬的原住民文化復興者喔!雖然平常很幽默,但一談到這,就變身了。)

張郅忻 提到...

如果是我爸爸跟原住民相處的情況,夏天來整打啤酒是正常的,不過在我們身上何嘗不愛酒。外來酒價廉,私釀有限,外來酒的確蔓延在部落裡。不過,我自己妹妹也是阿美族,我已漸漸感到文化界限的流散。關於撒可努,已有耳聞。

玩自己 提到...

我認識的原住民大概分成了愛喝的、會喝的、天天喝的、當水喝的、喝成血液的、不喝會死掉的,以及為數約五個左右不喝的XDDDD。其實喝酒無可厚非,主要別讓酒精誤了事、肥了肚、傷了身,那就有點過頭了。喝酒好,酗酒不好,切記切記,乾杯!

張郅忻 提到...

嘖嘖嘖...「主要別讓酒精誤了事、肥了肚、傷了身」,這是自白嗎?

威成 提到...

版主大人..您說的真是對ㄚ..千萬不要貪杯..一定會..嘿嘿嘿..

張郅忻 提到...

唉...酒怎麼這麼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