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我發現安古的牙齦上潛伏白色乳牙,像未破繭的蛾,包裹在透明的齦肉裡。我忍不住驚呼,一旁的婆婆湊身查看,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長牙,難怪不乖,真是錯怪了。這幾天夜裡,安古不時醒來,趴身啃咬我的手,或時常以下唇抿上唇,想是那些白蛾騷動不安,讓他又癢又痛,夜不成眠。蠢蠢欲動的乳牙埋藏牙齦裡,又似含苞待放的花,等待開花結果,我一日巡花房三回,窺探牙花成長的速度。
初發乳牙的記憶已忘,僅能追溯至換牙期。剛上小學、怕看牙醫的我土法煉鋼,每日用舌頭舔搖落的齒根,據說牙齒便會自動落下。但此法對後排大牙不管用,阿公說要幫我看看,要我張大嘴巴,我不疑有他,沒想他瞬時以手指牢牢捏緊那顆牙,三二一,還來不及哭喊,便見含根落下的牙花。下排丟到屋頂上,上排扔去床底,我遵循老歲人教誨,認真看待每次牙落。
落牙有其次序,一顆一顆輪流落下,再一顆一顆冒出頭來,交錯橫生不致無法咀嚼食物。門牙雙落時,阿公老笑我「缺牙嬷」;門牙長出,牙床小齒牙大的我,兩顆門牙顯得突兀,阿公改喚我「哈麥兩齒」。彼時布袋戲熱潮甫退,不知哈麥是誰的我,翻轉電視台搜尋未果,改往夜市尋找戲偶攤,戲偶多是俊男美女,唯一面目被門牙佔半的丑角就是哈麥。從此我不許阿公叫我哈麥,阿公反倒愛看我生氣,我氣得跳腳,他笑得露出兩排晶晶亮亮的牙齒。
終於,牙齒長全,卻常蛀牙。還好隔壁鄰居是牙醫,有回夜裡,牙痛難耐反覆轉醒,阿婆帶我到隔壁敲門,醫生娘開門帶我走進診所後方。先經過孩子房,他們的一雙兒女與我同齡,玩具量多且新奇。爬樓梯往上行,二樓三樓至頂樓,牙醫阿伯竟住在鐵皮搭蓋的鴿房。細小蛀縫被剷除填補銀粉,我望著阿伯口罩半遮露出的雙眼,想不通何以他獨住頂樓。十幾年匆匆,我再度回到診所,當年時髦裝潢漸呈老態,挖除銀粉才知裡頭早已衰敗腐朽,只好連根拔除。醫生娘不復從前窈窕,憂愁肥胖她的身體,聽說她生病了,左右鄰舍七嘴八舌揣測原因,我想起牙痛那夜。
※人間福報副刊201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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