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7日 星期四


    安古從月子中心回家時是冬天,他穿長袖貼身衣物,被層層包裹在一條四方巾裡,如脆弱易碎的陶瓷。他靜靜躺著,雙目僅見天花板,眼珠轉動尋索光源。唯一運動是哭,哭得肝腸寸斷,換來扎實的擁抱。

    不知不覺,也許洗澡時多踢水幾下,也許抱他時墊起腳尖踩踏我的肚腹,他每日每日鍛鍊手腳,突然學會翻身,往後倒退,近日竟能向前爬行。他的目標明確,後腳為支點向前撐,肚腹頂著榻榻米,搭配雙手向前滑動,很快地來到書櫃前,抓取一本往嘴裡咬。前方太多引人的未知,他幾乎不顧一切往前行。年輕的姿勢總是如此,往前,再往前,沒有終止的目標,沒有邊界。
   
    孩提時曾聽過一個謎語:「小時候四隻腳,長大兩隻腳,老了以後三隻腳,猜一種動物。」我猜不出來。幾年前,阿公病情加重,走路不穩,自尊心高的他不願人攙扶,寧願一手拄雨傘權充拐杖,一手提裝盛尿袋的紙袋緩緩地走。他步履蹣跚的背影,讓我想起那謎語,想起解答,人。我們抗拒地心引力,奮力撐起四肢爬行,有一天終於能靠雙腳自由來去,但引力太大,我們還是彎下腰,皮膚逐漸垂墜起皺,直至回到平躺那一刻。

    阿公過世前一個月,四肢僅剩皮包骨,病床由房間移至客廳,一樓曾租借作為眼科診所,客廳是當時附設配眼鏡的位置,留存斑駁的辦公室式裝潢與死氣沉沉的白光。長期臥床的他雙眼發直望向天花板,不再尋找光的來處,看向我看不見的彼岸。

    必須出發至南方工作彼日,我向他道再見。許久沒有言語的阿公,用僅剩力氣說著:「身上有帶錢無?」短短幾分鐘,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或者,他的目光始終在我的身上。我在異鄉讀書工作多年,他打來的長途電話裡,老向我抱怨阿婆如何,掛電話前必問我身上的錢夠不夠用。我看不見電話那頭痀僂的他,我的目光望向更遙遠的他方。但是,他看得見電話這頭的我,直挺挺站著、跳躍著,就算青春如此,他依舊煩惱我是否吃飽穿暖。


    有時,我陪安古躺下,隨他以生疏姿勢爬行,為看見他目光所及之處,距離地面約十五公分的景色,然後無限向上向更遠處延長。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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