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9日 星期三

李志薔【秋宜的婚事】重播時段



電視電影「秋宜的婚事」由李志薔執導,
改編自志薔學長的散文〈秋刀魚之味〉,
將於六月份,由公視重播:
6/20(日)22:00
6/21隔日凌晨2:00
6/27(日) 14:30

如果大家有時間,請一起在電視機前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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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宜的婚事》/李志薔

我想藉這部影片,向我喜愛的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致敬。

小津電影的主題,蓋皆兒女長成,婚嫁離家,留下一個無聲無嗅解體的家庭。電影中,那周而復始的時序循環、秋天蕭瑟的韻致、生死婚嫁之淡淡哀愁,以及藏在日常飲食間人情的餘味,在在都令我著迷。

這部電視電影資源有限,許是無法拍出像侯孝賢導演《珈琲時光》那樣樸質的生活況味,但我依舊努力想把台灣中下階層勞動人們的生活表現出來。那樣有距離感的親子互動、從來不曾被說出口的愛和關懷,以及,被家計生活摧殘的親情和夢想等等。我希望自己能拍出一部真是屬於「台灣父親」的故事。

如同小津的電影,劇中「秋天」占有極重要的象徵意味。它是生命的次序,亦是木瓜成熟採收的季節。透過《秋宜的婚事》,我想傳達的,亦即在此種生老病死的嬗遞,和日常飲食的儀式之間所發酵出來的甘醇之味。就像隱藏在木瓜和牛肉湯裡的秘密,那從未說出口的情感,常常是既美好、又苦澀的。

也以這部影片紀念我逝去的父親,並獻給我的妹妹。

轉引自:http://blog.chinatimes.com/dreamer
預告片:http://www.youtube.com/watch?v=2gMvEAKfs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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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因為研究所同學麗雲的邀請,
我們去電影院看了姜秀瓊與關本良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
目前仍在華納威秀上映。
我知道有些電影被歸為小眾,
但我想大眾也會被其中緩緩流露的情感所打動。
也許也許
「秋宜的婚事」可以讓我們看見八○年代新浪潮以後,
美好的光影。

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暗室

我夢見婆太,夢境裡她身影模糊,如一團黑色泡影,只是隱約可辨她的面容。那面容講究,她慣用面霜,因此古舊木製房間有種似香非香的氣味,偶而,榨乾的檸檬也是保養良方;象牙梳滑過她光禿的髮頂,修剪稀疏的眉峰,她一直是愛美的女人。即便年華老去,即便她已死去。

她佇立在沒有窗戶的暗室,我感覺到她慣有的微笑,但沒有氣味。她在夢中喃喃對我說:「不知怎麼,房裡多水。」她死了以後,已很少人對我說客語了;我只是木納點頭回應,無力感油然而生。這種無力感時常縈繞在我和婆太之間,不僅一甲子的距離,還有婆太與祖母之間婆媳的角力,讓視祖母為母親的我總感到強烈的隔閡。一如我們家全新水泥住屋裡,仍須架構一間仿日式的房間在裡頭,彷彿一塊被迫割讓的領土,床頭檯燈的微薄光度,照不亮殖民地的黑暗。

暗室在婆太過世後就拆了,打通水泥牆後引來陽光成為堂弟們的遊戲間,原來木床木櫃換成塑膠製的溜滑梯,深紅大尿桶與尿騷味全然退去,難以想像曾有老人在此窩居終日。婆太駐足的證據唯有掛在牆上的遺照,照片中她笑得滿足,那是某年她生日時所攝。

我曾怨她,但是事情的肇始卻與她無關。公太的喪禮結束,家裡卻依舊埋著一股悲傷,只有還是小一的我很快從喪禮上適時的嚎濤大哭中痊癒。那是炎熱的夏日午後,我手裡握著零錢想要下樓買冰,婆太房裡傳來劇烈的敲擊聲,以及一陣又一陣的哭喊,啜泣以外還有模糊不清的客語說著自己無用,要隨公太而去的話。愣住的我,站在房外,這場景不適合寧靜夏日午後,我第一次面對如此極大的情緒反應,不知道自己當時想了些什麼,或者只是全然地空白。未料,趕著上樓來的祖父迎面給我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斥責我何以見狀不立即通知長輩。我看著祖父消失在暗室之中,掌印從此烙在心底,並衍生成為看不見的牆,讓我總是試圖與暗室保持距離。

矛盾的是,這道牆有時卻又成為我的庇護。倘被祖母責備,我便從房裡帶著家當,棉被、枕頭以及一條破舊的小毛巾,通過廚房、飯廳與廊道,離開與祖母共寢的房間,穿越黑夜,快步來到暗室。婆太見我來也不問緣由,只要我幫忙理好紫灰色的蚊帳,我們並躺於床,頭外腳內,燈暗,她打破沉默,決心做一個徹夜不眠的行者,以極為古老的腔調、誦經般的節奏,將怨語與頌讚鎚扁、拉長成咒,我在咒聲中入睡。長大些,我的家當還多了錄音機、卡帶及耳機,以完全隔絕自她口中宣洩而來無法判別的是非。

隔天自暗室醒來,發現她已坐在桌前梳妝,象牙梳滑過她疏落的髮,遮掩不住頂上虛空,她戴上假髮,用黑色染液填補空隙。轉眼,古稀之年卻貌似花甲。我如窺密者,直窺她青春的魔法,再躡手躡腳把家當搬回原處,只把昨晚鬧彆扭的理由留下。

夜晚遷徙的過程,成為童年不能說的秘密。

她的歸人早已歸西,獨活整整十年,不識字不說國語,也拒絕背誦電話上扭拗彎曲的數字。祖母有山歌解憂,婆太是不唱歌的;祖母閩南語電視劇也看得津津有味,婆太只看客語發音的歌仔戲。整日,她待在暗室,日光不入,人也卻步。

我始終不明白,她何以要把自己鎖入那不及五坪的疆域,任孤獨揮發她的歲月。

常想與她保持距離的我,卻成為最常陪伴她的人。作為她第一個曾孫,她習慣依賴我。她眼睛還行的時候,愛做針線活,縫縫補補一下午,穿針引線成了我的工作。她有一張八開大小的厚紙板,祖父用小楷寫上稱謂與電話號碼,順滿姑婆、叔公太、大姑、二姑……,我是專屬接線生。她小心翼翼保存那張紙,疊在衣服夾層中,紙卻依然發黃破損,能撥出的電話有減無增。我為那只能逝去的一切感到悲涼,老人原只有老人才記得。

她還有個奇怪的習慣,外頭有送葬隊伍經過,她一定立在陽台張望,若眼前景象是一齣電影,婆太的喃喃自語則仿若旁白,覆誦逝者過往,家住何處、誰之親友、年歲若干,最後品頭論足喪禮辦得稱不稱頭,子女有無盡孝。小喇叭淒苦的哀音冰結了空氣,宛若電影配樂,陪襯她呢喃似的旁白。

身體一向健朗的她,過世前幾日才突然衰弱,高三自習結束回家,門外已掛上喪布。那個逢喪便站在陽台張望的婆太,總在暗室裡等待歸人的老者,她想看的人一次全都回來,沒有任何遺漏,沒有誰再缺席。她在我眼前平躺於地,蚊帳垂落。如今我忘了那蚊帳的顏色,只記得她在世時用的蚊帳是灰紫色的,我和她一起睡在裡頭過,那是我童年不對外說的秘密。

喪禮辦得熱熱鬧鬧,如她生前所盼,樂隊花車,道僧誦經,紙屋紙車、紙僕紙司機,在大火中千金散盡,還於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喪禮後,大家又回復日常生活,唯有祖父仍沉溺於哀傷。身為長子的他,從小在外賺錢養家,與自己母親的距離越拉越遠,即便一起看電視也不說話,偶而開口,卻多似冤家。婆太入土後,祖父驟然老了許多,只聽說他幾乎日日到墳地澆水栽花,怕愛美的婆太墳地荒蕪、野草雜生。

祖母因此時常叨念:「水澆太多,骨頭就不靚了。」

我怔怔望著眼前虛空,覆誦裡頭所有細節,現今放置書桌處曾是她的梳妝台,塑製溜滑梯原來擺放木雕衣櫃,存放婆太身上的淡淡香氣。夢境剎時清晰,彷彿她在眼前,滿溢的水是過深的愛,從暗室各個角落漫散開來,將我們沉沒。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6.4。
 

2010年5月13日 星期四

移動風景




在校園公車的站牌前等候,搭車前往研究室,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八、九點的班次人潮洶湧,每次抵達,前方早已是一條長長的隊伍。有人帶著早餐,趕赴第一節課,眼裡卻依然做著昨夜的夢;有人抱著書,封面載負扭曲的符號、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預示所有者的身分與去處。

等待時間的長短並不全然依賴站牌上的時刻表。上課逾時,片刻也漫長,只好不停張望前方、捲袖看錶,或乾脆步行。但往往公車就在此刻出現,令放棄等候的人搥胸扼腕。若是課已修畢,論文為大的研究生,無涉利害得失的等候,反成思緒得以暫時逃離邏輯話語的時刻。

此時,最怕突來的一場雨,尤是現下變化無端的時節裡。小心翼翼關心地球情緒的人們,在飄下雨絲的剎那,以先知的姿態打開備用雨傘。紅的、藍的、黑的、黃的、透明的,彷彿一朵朵迎雨而生的菇類,綻放驕傲的姿態。愚昧粗心的人啊,只得面面相覷,咒詛天氣的善變。還好,總有先知者願意挪移雨傘,悄悄替前方的人遮雨。

公車來了。

人群魚貫而入,諾亞方舟空位有限,車門發出的聲響,似告知未被救贖的人,下次請早。靠窗的獨立座位是絕佳的觀景位置。早晨日光微傾,校狗慵懶躺臥於行路之側,或四腳朝天,或覆趴側身,狗兒沒有禮規,全任心情。倘若有雨,牠們則蜷曲地臥於等候亭的木椅上,相互取暖。我隔著濕漉漉的車窗向外望,諾大校園正一點一滴溶解在雨中。

狹小公車裡,偶有不期然的相遇。久未謀面的朋友,歷經社會淘洗,最終回到同一所校園。你們相遇,然後分手。彼此心底明白,儘管身處同一座校園,也未必有再見的時候。握在手裡的MSN帳號,只是一次巧遇遺留的痕跡。「司機,下車,謝謝。」簡短的字句,是不需負責任的道別。

終點站到了,我將下車,赴往另一個起點。

※第23屆月涵文學獎主題文學「清華地方圖/文書寫」佳作。

2010年5月11日 星期二

戀歌



之一

十七十八正當時,爺娘打罵沒道理,鴛鴦自有成雙日,青春難怪少年時。

阿公老愛哼唱這條歌,不知他少年時有無真實的愛戀?但我知道阿婆不算係,他們是經由相親介紹。阿公吹牛講古,介時有盡多細妹坐在屋裡的長廊,像舊時皇帝爺選秀女,自認長相俊秀的阿公,轉頭一看,那些等著的細妹都往後摔。

據說,他真的談過戀愛。

十七十八進入桃園的紡織廠整修機器,認識一介溫柔的細妹,笑起來像夜時朦朧的月光,也或許是累積一甲子的記憶才顯得朦朧。無論如何,總有個細妹,是阿公窗前的明月、心頭的朱砂痣。

但這也不知算不算一場戀愛?他們沒牽過手,甚至沒有在夕陽餘暉時漫步在工廠橋邊,只有早晨見面匆匆招呼,還有下班時幾句閒聊,又或許是矜持曖昧的眼神交換了彼此訊息,也可能在那短暫的瞬間就足以互通鼻息,反正愛情開始本來就是一場猜題遊戲。這場遊戲絕不止於兩人之間,工廠裡有關兩人相戀的傳聞隨耳語蔓延。

這沒有使他們靠得更近,反而愈遙遠,像十五圓滿的月娘逐漸被黑夜啃食。半途還出現潛伏的黑手,「給人破壞啦!」阿公講到這裡搖搖頭。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原來工廠裡還有介年輕阿哥傾慕伊人,這場看似已有答案的謎題,結果出爐大爆冷門。明月遂恆常遠在天的彼端。

阿公終奉父母之命,娶了那天相親的細妹。她披上白紗,成為別人口中的糟糠之妻、長男的媳婦。

誰人知她亦曾是某人心中的一輪明月?當阿婆還是二十三腰的細妹時,走在路上有人對她吹口哨,還有開油漆行的外省老兵往家裡提親,「只是妳的外婆太不准,說客家人要嫁給客家人」。「妳去尋妳介老兵古」便成阿公同阿婆打嘴鼓必說的口頭禪。

一甲子過去了,明月變得更加朦朧,身邊的牽手卻一直都在。

之二

偶然,就是那麼偶然,讓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唱一首我們的歌……

話說阿公到越南紡織廠工作,家中景況也日益好轉。身為長子的阿爸,小學二年級擁有了第一台相機,也是全校的第一台相機。

阿爸的青春時趕上民歌時代,他每天背著一把吉他到學校,還參加學校管樂社,從此國中當成五專念,高中、專科就更不用說。在他的相簿裡,有不同美麗女孩巧笑倩兮,美好的民歌時代也是阿爸的戀愛時代,長相俊俏的他,總有細妹徘徊家門口,自來有他拋棄別人,無有別人拋棄他。

只有一次例外,那介細妹是隔壁學校的校花,長得像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林青霞,從來只有她拋棄別人,沒有別人拋棄她。她到鄉鎮裡的醫院當護士時,阿爸就在必經的橋上等她,不管她當年有多少醫生追,阿爸只用一把吉他。

他倆的婚姻成了鄉鎮裡的大事,不知道多少阿哥阿妹在喜宴外心碎,唱著:「為什麼忘不了你?為什麼惦記著妳?」愛情沒有理由,也成為大家統一的理由。

民歌敵不過流行歌潮逐漸銷聲匿跡,阿母也赫然發現婚姻不能只靠一把吉他。那個「從來沒被拋棄」的我的阿爸總算遇到人生的第一次有人先說要離開他,他抱著吉他不明所以目送她離去,從此不再彈吉他。他知道她已經成為他的偶然,一首禁忌的歌。

阿爸繼那台相機之後,又開了小鎮離婚風氣之先。

等到阿爸再拿起吉他,已是我十七十八青春時,可能在阿母肚裡聽多了那些簡單不膩的調子,自小就愛聽民歌。高中時,我有心加入吉他社,阿爸只好給我買把吉他,教我簡單和弦。吉他頂在他微凸的肚子上,好像青春少女躺在中年人的懷中,我忍不住吃吃地笑。阿爸也笑了,他說原來還有人想聽他彈吉他。

多少的時光流走,多少的記憶在心頭;你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留給我的只是一串串落寞的回憶。

阿母曾經是阿爸窗外一輪明月,也曾經是牆上的蚊子血,後來成了心底一首沒有聽眾的歌。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0.5.11。謝謝你寄來的,我的青春。

2010年4月16日 星期五

魔幻時刻




E君獨自坐在剛整修完畢的研究室裡。原來蕪亂隔著書牆的座位,被清楚劃歸為幾個比鄰的方格。新的空間裡,空氣沒有任何阻礙,暢行於空蕩蕩的房間中。E君遂感覺冷,他戴上連著外套的帽子,翻開一本詩集,試圖燃字取暖。

這不是明智之舉。文字逐漸沿著他枯瘦的手筋,禁錮他的心臟,並且順著脊背,從髮根浸潤至大腦。他被文字反制入侵,遂懷疑這莫非是外星人?或者研究室早被外星人移往太空。

頓時,傳來敲門聲。

E君怔怔望著門,彷彿已知道是什麼要走進。那是一個黑衣人,手裡拿著ㄇ形器具,套上他的脖子,像入侵的文字一樣,卻更強烈。黑衣人開始發出聲音,將斷裂的語言以剛柔並濟的聲調一次發射:○是○○公司○產○新○品本○○百貨○司裡○○○千元○○○算○五○元來○試○看○舒○吧剛○○下○人○買○你看○○系 ○○多人買○○買買買買買買……。

那是某種類似指令的東西, E君打開皮包,掏出一星期的伙食費(作為回到地球的旅費,真是便宜透頂)交付黑衣人。黑衣人果然轉身離開, E君吐了一口氣,附身的文字也自口中傾洩。

E君後來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先是念了他兩句,隨後忍不住打開門,呼,還好,這是地球。

※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2010.4.5。
 

2010年4月7日 星期三

歷史的隱流──張惠菁《給冥王星》



我一直抑制自己不要太快閱讀完這一本書。

她被擺在書桌前,和許多層層疊疊的研究論文擺在一起,望過去,便像是在浩瀚的銀河裡,看見幽暗渾沌的冥王星。

我總是在腸枯思竭,感覺自己已將言語掏空的境地,拿起她,閱讀一篇至兩篇,有時候重覆地閱讀某篇,有時候則拿起筆抄抄寫寫。我很喜歡她的閱讀筆記,尤其當我對一本書無徑可入之時。比如她形容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所顯露出的細節、字謎,記憶背後引路的線索。

昨天,我結束這趟斷斷續續的冥王星之旅。

我準備這天很久了,所以上星期先到圖書館借了她2000年出版的書《活得像一句廢話》(張惠菁的書在圖書館很暢銷,這是唯二未被借出的,另一本是她寫的楊牧傳)。像為了冥王星之旅將要結束似的,《廢話》成了回航的慰藉。

我似乎把這本書過度誇張的偉大化了,但她其實不是那麼明顯的美好,像冥王星。

冥王星象徵一種巨變,與此時張惠菁因故宮南院案遠走上海般,被看不見的濛霧遮掩了我們對於現世的理解。

由於我一邊讀張惠菁,一邊寫周作人論文。很容易引起有關兩人的聯想。

我想像,周作人晚年在上海《亦報》發表的時候(1949-1952),對官方而言他是眾矢之的的漢奸。《亦報》主編唐大郎卻知道有一批隱隱存在的讀者群,仍守候著他們的文壇盟主,或者,有一群等著看好戲的人們,靜靜張望這位叱吒五四文壇的文化遺老能變出什麼花樣。在這種情形下,周作人幾乎日日有稿,他採用一種短篇隨筆的形式,遊走在當代輿論的邊緣。周作人的詩配上豐子愷的漫畫,還有張愛玲的小說,便是五○年代初上海文壇的《亦報》三絕。

在我們以為的道德與規律以外,總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上海改變了,道德觀改變了,新中國改變了,人們也改變了。改變裡也還有一些改變不了的,讓影子顯而又隱。

張惠菁的一篇文章便隱喻性的寫出這種影子,〈風中沙堡〉裡所描述的兩個女人,導演雷妮‧瑞芬舒丹,因曾經為納粹拍紀錄片,往後生涯便背負罵名。一位是學者漢娜‧鄂蘭,猶太人,戰前參與反政府活動,1933年離開德國,逃往法國,再往美國。張惠菁透過兩人命運的對反,用歷史的眼光,看見無常片刻中人的選擇。我喜歡文末她描述被世人責難的雷妮,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去看她所關注的美。

我突然覺得,像周作人這樣的人也許不在少數。仍有許多魅影,還深埋在歷史的隱流中。

2010年3月19日 星期五

口考以後



口考以後,我把我親愛的名字們留在原來的會議室裡。原因是,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拾得起,但也不確定,是否割捨得下。

他們說,碩三(不要懷疑了,中文系的基本年限是三年)就應該是連串口考的日子。將你們熱騰騰斷裂的用新細明體以及標楷體堆砌雜交而成的那厚厚的不知所云,在計時的十五分鐘裡,用顫抖的嘴唇奮力張嘴。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的論文題目是……

聲音還是出奇的小。十五分鐘的講稿,不及十分鐘就念完了。完了!我看著教授,教授望著隔壁的教授,隔壁的教授看著手錶,手錶看不見沒身在對桌的我。他們於是開始說話。

我感覺自己穿著一條過長的長褲,學走路。我好像打開了一扇窗,但窗外還有一扇緊閉的門,他們說,門外還有一條長長的路。我跌跌撞撞的踩著褲管剛爬出了窗。

指導教授為我撕下一頁日曆,大部分的日子卻還沉甸甸躺在牆上。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