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2日 星期五

香雞城

     小鎮圖書館旁,曾有間香雞城。香雞城對我而言是麥當勞的前世,它曾開滿這座小鎮、那座小鎮,直到敵不過更大連鎖速食店來襲,紛紛落盡。小鎮裡的香雞城是一幢兩層樓高的房子,四面陽光自大片玻璃窗透入,整齊劃一的白色貼皮桌面反射耀眼光亮。入門右側為長吧台,前端是收銀機,後有透明保溫箱,烤雞、薯條等炸物裹著深淺不一蜜褐色澤,引誘來客。靠牆處的汽水櫃,標誌可樂、七喜、橘子汽水的圖案,按壓一下,涼飲源源流出。

    生活在小鎮,小鎮的新鮮物常等於生命的新體驗。妹妹與我興奮前往,邊走邊跳,遠遠在後的阿婆不時喊著:走慢點。我們點半隻烤雞、一包地瓜薯條、大杯可樂,嘰嘰喳喳,光是排隊、點餐就花去不少時間。找到空位,戴起透明手套,如餓鬼投胎狼吞虎嚥,不多久眼前只餘雞骨頭。阿婆叨念,平常時食飯做得像這下就好。儘管長大後,聽聞許多咒詛連鎖速食店的惡行惡狀,我心中因存著與妹妹們一同分食炸雞薯條的回憶,而不忍苛責。

    即使所賣食物皆油膩,香雞城還是一片窗明几淨。看在我這個攤販人家的孩子眼裡,不免既羨慕又自卑。我家賣煎餃,不鏽鋼製攤架被兩只淺盤大鐵鍋佔據,一旁擺放裝零錢的奶粉罐,夾餃子、收錢與找錢常得同時進行,手中錢幣恆常帶著油光。身為長女的我,假日早晨須在家幫忙,不僅得比平常上課更早起床,一個早上過去,髮絲凝結成條狀,渾身充滿濃重油耗味。我因此常常在心底偷偷埋怨,為何自己生在攤販人家?收攤已過中午,我仔仔細細從頭洗到腳,但無論怎麼洗,仍覺得油耗味藏匿髮絲間、毛孔裡。曾看過一篇關於阿基師的報導,他因長年待在廚房裡,洗澡洗頭都仰賴洗淨力極強的南僑水晶肥皂。讀到這裡,我倍感親切,兒時浴室一定有它,阿婆說這款最好用。我們一起洗澡時,抹上肥皂後,她要我伸出手爪反覆刷洗她的背,直到整片背留下清楚的紅色指痕,復以熱滾滾的燒水沖淨。

    和阿婆搭車遠行,想睡時會趴在她肥胖碩大的肚腹上,明明出門前才梳洗換衣,她柔軟腿肚間還是有股洗不去的油味。偏偏這股熟悉的氣味,最能讓我安心入睡。對於油味的矛盾情感,使我對香氣分外敏感,甚至有些排斥,尤其香水味。母親曾送我一瓶淺藍玻璃瓶裝的高級香水,我細細欣賞瓶身的弧度曲線,因無法接受香水味,只好退還。母親以成熟女人的笑容對我說,等妳長大就會愛上。直到今日,母親的預言仍未成真,我對香水味依舊敬謝不敏。也許是,我始終沒有長大的緣故。

    香雞城賦予我的難忘記憶,也與母親有關。由於父親不允許母親見我,我們母女只得在偷來的時間裡相聚。香雞城是小鎮新生空間,跨越鄰鎮,幾乎不會遇上熟人,它的陌生感圍成安全的庇護。沒有香雞城以前,母親請託老師偷帶我出來,我們並肩坐在小學走道邊的石椅,吃她買來的水果、餅乾。香雞城開遍後,母親託男友開車載我們到鄰鎮香雞城。裡頭放置一台投幣式卡拉OK,熱戀的她唱一首接一首情歌。這才發現,原來我的五音不全遺傳自母親。會不會是這個緣故,母親曾被善於彈唱吉他的父親所吸引?這念頭在我心頭閃過,像一塊拼湊母親的拼圖,找不到合適的位置,被暫時擱置一旁。再大一些,我獨自搭車到台北找母親,母親問我想吃什麼大餐?麥當勞,我毫不猶豫回答。母親搖搖頭說,來到台北怎麼還吃那種東西。現在想來,母親心底想的「大餐」應是豪華西餐廳或高級日本料理之類,那是對於久未相見的孩子唯一補償。只是,在該時的我眼裡,麥當勞可是得出了小鎮才有的大餐。

    後來,我像當年的母親,移居城市,成為姐妹裡唯一離鄉背井的人。距住處不遠有間麥當勞,走入次數卻屈指可數。再度暢快啃食炸雞可樂是去年某個颱風天午後,看似日照炎炎,氣候溫馴。妹妹們與我開車出門覓食,車裡滿載我們的小孩,路上店家多大門緊閉,臨時決定繞去麥當勞,點幾份外帶兒童餐。窗外強風越刮越大,只好將車停在路邊,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內吃著薯條雞塊,有時薯條掉到地上,有時孩子們為搶奪一根薯條吵架。忙亂分食中,大妹突然說:「小時候覺得好吃,長大以後還是好好吃。」速食很快,等待的時間卻太長。

    小鎮的新事物,我再來都只是聽說。新開的餐廳不少,但老在外頭的我有機會回去,只想嘗童年吃過的老麵攤、豆花店。關於小鎮的新鮮記憶,依舊停留在那間嶄新簇亮的香雞城。


 ※小鎮故事之六,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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