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6日 星期五

庄下伯公廟

    我家恰好在兩間伯公廟之間,一間位於菜市場中央,另一間要穿過天主堂走小路至溪邊。因後者的位置較偏僻些,阿婆以「市場的」、「庄下的」區別。逢年過節,兩間都得燒香拜廟。市場伯公廟後方是專賣肉類的攤販聚集處,牛豬皆成肉塊,唯雞隻活跳跳關在籠子裡,隨買客挑選,現場宰割放血,置入滾水中脫毛。廟後殺生,廟前求活,生死僅一牆之隔。血腥之氣,火爐煙香,生氣猛猛,又死氣沈沈。巧合的是,庄下伯公廟前的小溪旁曾是豬隻屠宰場,在我有印象時,只存殘垣,青苔爬牆,生殺之氣已淡。

    作為孩子的我,還是喜歡庄下伯公廟多一些。廟後方有條走道,如雙手環抱廟宇,老樹幾棵,大人在前頭拜拜,小孩在後頭玩捉迷藏。有段時間盛行養迷你兔,姑姑在城裡逛街見到可愛,買給我一隻。我喜歡兔仔,但阿婆不愛,照顧全家大大小小夠累的,何必再來隻貓狗兔湊熱鬧?她半哄半騙,兔仔住水泥樓房怎會開心,不如送到伯公廟後方樹林裡,跑跑跳跳自由多了。誰來照顧牠呢?我問。伯公會照顧牠的,阿婆告訴我。於是,兔仔被阿婆帶去「放生」,我常忍不住跑去探望,小兔仔應要長成大兔仔,大兔仔該要生下一窩小兔仔。我期待殷殷,直到某天,叔叔說,兔仔放到那早被野狗吃了。

    廟前有溪,溪邊草長,除非要到對岸,否則大人多不允許孩子過河。其實,溪水很淺,水深不及膝,但走下去有段斜坡,容易摔跤。過溪需跳石子,據說有蛇出沒。我從沒在這看過蛇,倒見過圓呼呼的蛇蛋。小學畢業時,我和同班男生來此臨岸而坐,並肩無語,兩人爬下斜坡,沿溪走一小段路,發現滿地蛇蛋,怕母蛇在暗處埋伏,匆匆上岸。回家時,他跨上一台過大腳踏車,車身令他幾乎墊著腳,他回過頭望著我問:「要不要讓我載?」我有點想,但說不要。他在前頭騎,踩幾下踏板,又回頭幾次。我在後頭,見他的背影愈來愈小,終於不見。

    也許正因為庄下伯公廟地處偏僻,此地記憶或多或少都與初萌的戀愛有些關聯。高中時,有男孩與我相約在那。吃過晚飯,我悄悄溜出門準備赴約,沒想到阿公竟偷偷騎車跟隨。我渾然不知,快到廟前,才發現後方機車上的阿公。這讓我有些惱羞成怒,又不敢多說什麼;阿公沒有說話,臉上滿溢怒意,彼此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態,時常出現在阿公與我之間,他父代子職,替代父親養育我管教我疼愛我,他身兼阿公與父親雙重角色,寵愛與教養共存其身。一人分飾二角的矛盾,隨阿公晚年身體敗壞、精神頹喪,浮上檯面。最後的日子裡,他視我為么女,對我談起「大哥」如何,指的是父親;說起「小姑」如何,指的是「小姑婆」。我的真實身份被虛構的取代,然而,或者,這才是我在阿公心底真正的位置。

    其實,庄下伯公廟本是阿公的地盤,擅自闖入的是我。磨損石椅、斑駁琉璃瓦與燻得焦黃的牆面,顯露老伯公廟的年歲。鎮民虔誠,決議改建。改建主事由抽籤與推舉並行,這件差事最終落在阿公頭上。阿公為人正直,不善交際,要籌募款項、督導監工,吃不少苦頭,卻不曾談及。直到病重時某日,阿公突然提起這段往事,說有顆重石阻擋廟前,身邊無人幫忙,只得向伯公祈禱助他神力,竟真獨自搬動大石。故事聽來似真非真,他邊說邊流淚,生命燈火微微緲緲,神明是僅有的最後慰藉。我們祈禱著,如果生命多延續一些。我祈禱著,以後的以後,天上人間再見。

    伯公廟改建不久,四周土地重劃,小溪泥土岸被水泥與柏油路取代,秋收後可以烤地瓜的稻田成為停車場,殘垣剷平建為公園。再遠一些,新建案如潮水湧來。為更高的樓,被視為低賤生命的存活並不重要,草被削,蛇被毒,鳥不再來。我仍記著明明要放生卻死去的兔仔,記著與童年玩伴走過草長無邊的岸。伯公廟如今看來,已不是庄下的。


註:伯公廟為客語,土地公廟之意


※小鎮故事之七,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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