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4日 星期五

華洋西點麵包

    如果你問我最懷念小鎮裡哪一間消失的店家?我會毫不猶豫回答:華洋。

    華洋是一間西點麵包店,以現在眼光來看,它賣的是所謂「台式」麵包。該時尚未有歐式、日式的區別,麵包店所賣就是那些麵包,無須解釋太多。華洋最美好之處在於,它就開在我家隔壁。放學回家時,兩家相通後牆門窗,傳來麵包出爐香氣。

    蔥花麵包的青蔥味特別明顯,吐司有奶油底蘊,我喜歡表面抹上巧克力醬的圓麵包,甜膩膩最適合無所事事的午後。麵包店入口處有兩層白色櫃子,堆滿剛出爐的麵包;靠牆陳設透明冰箱,放置飲品;角落三角層架放置沙拉油醬油等瓶瓶罐罐。隔一扇門是廚房重地,麵包師傅們在裡頭工作,我一直想窺探裡頭模樣。有幾次,櫃檯無人,我拉開門簾往裡頭探問,一旁比我還高的烤吐司機噴著熱氣,另一側為通往老闆住家的樓梯。再往裡頭,我看不見。過於濃厚的奶油香氣與高溫,逼退了我。

    麵包店老闆長得瘦削,個頭不高,戴著一副粗框眼鏡,書生長相。櫃檯上擺放木製大算盤,長年在指頭間滾動,黑得黝亮。客人結帳時,老闆以食指與拇指撥動油膩膩的算盤,珠環忽下忽上跳動,數字密語立現。他喜歡和我玩一種遊戲,用手掌撐住我的脖頸往上提,我的腳幾乎離開地面,疼得哀哀叫,他倒笑開懷。等我長得幾乎與他一般高,這遊戲由妹妹們繼承,妹妹們也長高後,換成堂弟們。與淘氣的老闆相較,穿梭店內外的老闆娘顯得恬靜,說話細聲。阿婆說她曾是國小老師,為幫忙顧店辭去教職。老闆身邊坐著老母親,據說是我們家親戚,輩份很高,稱姑婆太。她長年身著碎花洋裝,胸前掛一副老花眼鏡,邊看電視邊將微涼麵包放入透明塑膠袋中。

    六歲以前,我便獨自帶零錢買麵包。父親與母親離婚的頭幾年,幾乎足不出戶。該時他喜歡吃吐司麵包夾甜奶油醬,再搭一瓶胚芽牛奶。醬料以塑膠半透明條狀物裝盛,像放大版條狀水彩顏料,白色是奶油醬,黃褐色是花生醬,咖啡偏黑是巧克力醬,不識字時,我以顏色辨認口味。父親與我在不開燈的房間裡,吃吐司看電影,有時他陪我看卡通錄影帶,有時我陪他看西洋片。一片一片,我們用吐司代替時鐘計算時間。多年以後,父親終於能夠自己走出房門,我卻懷念足不出戶、仰賴我買吐司的父親。

    除了麵包,華洋也做生日蛋糕。阿公喜歡吃冰淇淋蛋糕,妹妹和我喜歡夾著布丁芋頭的鮮奶油蛋糕。小孩的生日容易被忽略,特別是父親與繼母分開以後。有次,阿婆塞兩百元給我,要我偷偷到隔壁買個蛋糕,大妹生日。兩張紙鈔能購得尺寸最小的生日蛋糕,上頭插著「Happy Birthday」塑膠字牌,伴著糖霜做的小雪人,幾支小蠟燭。阿婆、大妹、小妹與我,四人蹲坐房間地板,圈圍點上蠟燭的小蛋糕,唱生日快樂歌,中英文各一遍,大妹有些委屈的小臉上,漾起淺淺酒窩。

    再大一些,買麵包的次數漸少。高中搭火車赴城裡讀書,到家已入夜,錯過麵包出爐時間。阿婆會事先幫我買巧克力麵包,或一款暱稱「小饅頭」的方形麵包,六顆一包,看來單調,卻十分耐吃。通常再搭配一瓶鮮奶或豆奶,以白塑膠袋懸掛在房門外。我不知道她何時掛上,她的動作極輕,怕打擾我讀書。阿婆不知道的是,我時常不在讀書,而在寫字,寫信寫日記,寫我喜歡某某人,某某人喜歡我。或讀課外小說,不識字的阿婆只知我端坐書桌前,那用功的背影,為我換得一個又一個麵包。

    某日,發現華洋鐵門拉下,又過幾天,見老闆被兒子們攙扶著,從車內走進房子裡。不多久,華洋玻璃門懸掛白布,世上唯一懂得拔脖子遊戲樂趣的人從此消失。喪事辦完,鐵門依舊不開,華洋麵包店無聲無息告別小鎮。想吃麵包時,得走往下一條街。後門少了固定時間傳來的麵包香,也許是這些原因,我們不再天天吃麵包。

後記:華洋歇業幾年後,原址轉租小兒科診所。


※小鎮故事之三,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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