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5日 星期五

天主堂

    有些記憶是晃動而不確定的,只存光的顏色與模糊瞬影,譬如關於天主堂的記憶。我記得,天主堂被一排灰撲撲城牆包圍,裡頭栽植松樹林,散發如童話城堡般迷人氣息。陽光迷濛昏黃,有草地有球場,球場不屬於我這樣過小的孩子。耳畔不時傳來某物撞擊地面的聲音,是遠處的籃球聲吧,或者松鼠手中的果子掉落林間?我在草地上撿拾掉落的松果,松果鼓起口袋如松鼠的臉頰,我也曾是一隻來往穿梭的松鼠。

    我的記憶非常有限,天主堂整體模樣已忘卻,許是個頭過小,難以看盡整體模樣;或對還小的我而言,不存在「整體」概念,所有片段片刻以碎裂卻永恆的型態存在於我的世界。灑滿陽光的草地旁,有一條長廊,長廊盡頭是一間小診所。我記不得診所模樣,只依稀記得自己站在長廊上,眺望前方那條通往光亮的走道。

   天主堂在我入小學後不久,開始改建為大型醫院。小診所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原來的草地、樹木與來往穿梭的小松鼠們轉瞬消失。牠們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提前搬家了嗎?還是,牠們伴隨樹的殘骸一同死去?而該時的我明白死亡是什麼嗎?即使今日,我仍不能知曉生死奧祕,僅僅只能迫使自己習慣它。

   關於生死,恰是在此地成為大醫院以後遇見的。平時不輕易走入的醫院,相關記憶件件清晰。第一次是小傷,國中時與同學騎單車雙載,她速度過快,我一時不留神掉落地面,下巴著地。傷口滴血染紅制服,我忍耐痛楚與搖晃的視線,一步一步走回家。見到阿婆那刻,彷彿所有痛覺一湧而上,像是所有害怕瞬間落地,我大哭不止。阿婆牽著比她還高的我到醫院去,以為自己長大的我又成為孩子。

   也有喜悅的事。小叔叔與小阿妗的第一個孩子即在此出生。誕生,是一間醫院傷傷病病之中最溫暖的事。小阿妗的兒子不僅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阿公的長孫。大家圍在嬰兒房外,臉幾乎貼上玻璃牆,爭論眼前雙目緊閉的紅嬰孩究竟像誰多一些。我們在乎孩子誕生的喜悅,多過於關心孩子的母親身體與心理持續的痛楚。直到十餘年後,與小阿妗同齡的我經歷懷孕生子,才從自己身體的明白關於喜悅以外的事。

   生之後,還有老病與死亡。我在這裡見識死亡的步伐,經歷與親人之間再也不見的告別。外婆住進安寧病房時,我不知道什麼是安寧病房,只覺得聲響在此皆顯得不尋常。醫生告訴我們,外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慣吃台菜的外婆突如其來想吃披薩。披薩來了,我們圍坐外婆病床,邊看電視邊吃著,母親阿姨說說笑笑,笑聲比平常更用力。我聽見弦外之音,卻暗自享受其中屬於我的幸福,好久沒有和母親相聚這麼長的時間。死亡會一直在門外吧,母親會一直留在身邊吧。死神的腳步愈來愈快,本以天數計算,再是小時,最後分分秒秒搶奪外婆的時間。母親如向日葵,在外婆面前笑得燦爛,轉過身時憂愁滿面。死神來的時候沒有聲息,帶走母親的母親。母親愈來愈少回到小鎮。

   五年後,長壽的曾祖母突然腹痛住院。自我出生起,旁人皆老她不老,一度使我誤以為生命亦有如她這般綿綿延延。放學到醫院探望她,她說想喝綠豆湯。湯還在家中爐子上滾動,曾祖母卻不等了。十年後,養育我長大的阿公在生命最後幾個月頻繁進出此處,那年七十九歲的他,信誓旦旦說要舉辦八十歲壽宴,把故舊親朋全找來。病中的他起初叨念想吃火鍋,幫阿公套上外套,阿婆和我推著輪椅,陪他走往隔街火鍋店。阿公如往常食欲大好,直到起身發現,座位溼成一片。我不知如何是好,更怕阿公發現我驚惶的模樣,阿婆什麼話也沒說,伸手示意我先帶阿公離去,她留後抽取大把衛生紙覆蓋擦拭。那是最後一次,我們三人一起吃火鍋。後來,阿公的形體一點一滴消失,進食的量日益減少,尿水黑血不斷自他身體湧出,最終失去聲音,失去溫度。

    這些生死舊事阻隔在醫院粉紅門牆內。回鄉時途經醫院,我克制自己不去想,不敢想。只想,醫院曾是天主堂,有我一群松鼠朋友們,黃昏時候於林間跳躍竄動,松果落滿一地。從牆外望去,如一座等待公主歸來的城堡。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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