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0日 星期六

滿天星髮廊

    滿天星是小鎮上最新潮的髮廊。這句話對也不對,所有髮廊初開幕都曾是最流行的。我必然要為滿天星加上時代標記,約是八零年代中到九零年代。它與過往髮廊不同處在於聲音,老髮廊收聽廣播或乾脆放一台電視機,滿天星則播放流行音樂,張學友王傑陳淑華的聲音皆曾流連其中。滿天星與後來髮廊不同處,譬若髮型,滿天星捲髮是明確的捲,弧度立體堅硬,瀏海側分吹高;九零年代末開張的髮廊則崇尚蓬鬆自然,似捲非捲漸成主流。

    無論如何,滿天星曾是小鎮上最新潮的髮廊。老闆娘隨潮流更換髮型,她的流行感形成距離感,平時我不太敢隨意闖入。若只是編辮子或修剪頭髮,阿婆多帶我去市場入口處開業幾十年的老髮廊。老髮廊的頭家娘與阿婆年齡相仿,頭上吹著和阿婆同樣的短捲髮,洗頭用耐斯洗髮粉,搭配熱度極高的水,尖長指甲利利畫過我的頭皮。至今老髮廊仍在,不見頭家娘,從前雇用的年輕助理當家,她們從小姐時期做到如今兒女成家,唯阿婆一頭短捲髮依舊。滿天星髮廊早已關門,儘管如此,作為十年來小鎮最新潮的髮廊,滿天星的新始終在顧客們心底。

    比如對我而言,滿天星連氣味都是新的。印象裡,老闆娘似日日都穿新衣,全身被一層新鮮光彩籠罩,經過處皆留下身上濃郁人工香氣。向來喜愛新事物的父親,主動問起老闆娘用什麼牌子的洗髮精?家中浴室從此多一排紅塑膠罐裝洗髮乳潤髮精,耐斯洗髮粉擱置窗架蒙塵。

    關於我出入滿天星的記憶,皆與繼母有關。第一次去,因她與父親的婚禮;再走進已是三年後,小學三年級的我某日放學回家,繼母突然問我,陪她去剪髮好不好?我想也沒想就點頭。繼母與我皆蓄黑長髮,父親喜歡女人留長髮。本來我以為的「陪」,不過在她身邊聊天說話。直到坐入滿天星仿皮大椅中,我才曉得繼母口中的「陪」,是我們一起剪男生頭的意思。

    滿地黑色髮絲,繼母和我頂著一頭短髮回家。滿天星見證繼母與我剪過相同髮型一事,這對親生母女或許極為平常,但出現在繼母與我之間則成為值得記憶的點。繼母的外型原和母親一樣是瓜子臉、直長髮,繼母性格相對活潑,願意嘗試新髮型,如這回和我一起剪成像郭富城上厚下薄的短髮。頂著和繼母相同的髮型,終於有陌生人這麼問:「你們是母女?」繼母笑答:「不像嗎?」

    當繼母並不容易,要喊繼母「媽媽」對我來說亦有些尷尬。為區別繼母和母親,我喊繼母「媽媽」時,會在「媽媽」二字前加上她的名字。有段時期,白雪公主的故事讓我把自己看得可憐兮兮。並不是繼母對我不好,單純只因我先聽過白雪公主後,才有繼母。這是敘事的力量,關乎先來後到的順序,與現實生活無涉。

    我發現每個人心底都先存在這樣的故事。繼母和我的關係,每每在細微處被旁人放大。有天入夜,我睡前突然想喝阿華田,家裡經營牛排館,阿華田鐵罐放在吧台內高處。繼母好意為我泡阿華田,由於瓶罐位置都熟悉,並未特意將燈打亮。迫不及待的我在吧檯裡喝下第一口,入口發現有些不對勁,走出吧檯發現阿華田上漂浮幾隻螞蟻。我嚇得大聲尖叫,父親見狀二話不說責備繼母。原為省錢,繼母將客人用剩糖包留下自用,因太過昏暗不見螞蟻乘虛而入。這件事若發生在有血緣關係的母女,不值得大驚小怪。發生在繼母和我身上,幾隻螞蟻如毒藥令人恐懼。

    我不知道繼母被責備時的心情。我沒有問,也不敢問。該時是父親與繼母感情最好的時候,我承認自己吃味,特別繼母懷上另一個孩子。大妹出生之初備受寵愛,父親與繼母常帶她四處走逛,一方面是她真的長得十分可愛,另一方面是夫妻相處還融洽。未及兩年,小妹出生,父親嫌棄小妹天生高額不好看,他向來重外貌,然此時過於主觀的判斷,暗暗宣告繼母與他的情感裂縫逐漸拉大。

    父親開始動手。父親摔門離開房間,我從隔壁房悄悄走出,自門縫向內窺看,繼母抱著剛學站的小妹啜泣。另一次是半夜,我聽見繼母尖銳哭喊。睡在我身邊的阿婆嘴裡咒罵「夭壽」,要我到隔壁房間救繼母。我不敢,我怕,但我確實感覺到只有我能救繼母。我不想承認那個咆哮動粗的男人是父親,但我勢必要面對他,我依照阿婆安排好的劇本,跪在父親面前告訴他:「不要再打媽媽。」我說媽媽,不加姓名,為的是讓父親更清楚這一點,我有資格保護她。我開口,父親住手,離開房間。他與繼母的房間,他與母親的房間,繼母和小妹相擁哭泣的房間,父親和年幼的我在黑暗裡看迪士尼錄影帶的房間。

    此後,繼母與我的關係比過去都緊密。她開始於夜市擺攤營生,逢假日或暑假,我隨她到夜市幫忙。起初賣珍珠奶茶,我的工作輕鬆,幫忙搖奶茶找零錢。有回攤子收拾完近午夜,繼母帶我到小鎮裡新開的小酒吧,點一杯珍珠奶茶。我們賣的珍奶一杯二十五,小酒吧的珍奶一杯要價一百五。繼母和我共飲一杯,酒吧暗森森,微微點亮藍色螢光,珍奶以胖肚高腳杯裝盛,粉末滿溢杯緣。那杯珍奶是我至今喝過最美味的。珍奶流行時間短暫,生意難做後,繼母幫她的二哥在夜市賣牛排。我隨繼母到夜市去,幫忙洗鐵盤刀叉。貨車底部有預先備好的水,打開塑製水龍頭,先用泡沫水刷洗一遍,復以清水沖淨,所載水量有限,得非常節省用水。鐵刷與我的手一夜過後夾滿黑垢,雖覺得辛苦,但能夠拿零用錢,空閒逛夜市,辛苦的感覺容易遺忘。

    這段與繼母共赴夜市的時光,是繼母與我最親密的時期。期間,我們一同在滿天星剪了男生頭。幾年後,繼母與父親離婚。隔許久再見面,她生下一名小男孩,小男孩與她成為一個家。她偶而回來探望妹妹們,和我似若因同班而親近的朋友,終為分班漸行漸遠。我們共同剪過的男生頭,是彼此關係最年輕無恙的見證。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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