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5日 星期五

百齡樓

    尚未識字,即聽過這棟樓的名字。百齡樓有三層樓高,第一層前有櫃檯,後擺放圓桌板凳,二樓桌數更多,內側設有簡易舞台,牆面以粉紅霓虹燈織上「囍」字。至於三樓,我從未去過,不知道裡頭模樣。

    百齡樓之於一個八零年代小鎮的重要性,在於提供一個辦喜宴的空間。有百齡樓前,小鎮人們多數只有一個選擇,在自家門前搭深藍塑膠帳篷,辦流水席。對小鎮外圍的人們而言,流水席是最佳選擇,婚喪喜慶大事,鄰人相幫,禾埕寬闊,桌數不是問題。至於住在街路的人們,車輛仍少,封鎖兩側馬路,沿馬路搭長型帳棚亦足夠。小鎮年輕人想與舊時不同,則選擇百齡樓。
   
    我是在這棟樓,參與父親的婚宴。這是父親的第二次婚禮,排場相當第一回,且選在同地點。許是小鎮選擇原來就不多,流水席或百齡樓;又或父親想在同地點起步,宣示將走得比過去更長。六歲的我頭頂西瓜皮,身穿白色小禮服。我期待這天很久,甚至比父親更期待。我不時問張羅婚事的父親還剩幾天?彷彿這是我的婚禮。偏偏前夜,我感冒了。

    婚宴一早,新郎新娘在滿天星髮廊梳妝,滿天星位於大街中央轉角處,該時小鎮最新潮的髮廊。髮廊裡鐵製衣桿懸掛幾件花童洋裝,與我同齡的表妹亦是花童,她選一件露肩洋裝,兩側開摺花朵般裝飾。父親見我打噴嚏,吩咐新娘秘書,給我長袖洋裝。衣桿唯一一件長袖,我沒有選擇的穿上。表妹和我被畫上十分不搭的濃妝,突兀感並非立即察覺,而是很久以後,美醜意識入心所下的判斷。當刻只覺兩頰被粉撲滑過,雙唇留些脂粉氣,香香的。照片裡表妹笑得甜美,我則雙唇緊鎖,有些陰鬱。那陰鬱可能單純來自於無法選擇,我也想試試其他洋裝。父親的第二次婚禮,對我來說,只為當婚禮花童,穿蕾絲花裙衣裳。

    百齡樓中央有條大柱子,開桌前備好整桶米製粢粑,做粢粑的叔公會自桶裡將還沾惹熱氣的粢粑,以長筷剪成團狀,放上撲好花生糖粉的鐵盤。早來客人可以圍站柱前,拿雙免洗筷將整團粢粑斷成更小的團狀,沾粉即食。我的身高與鐵盤平行,已知拿免洗竹筷,向大人討粢粑吃,一口一口把嘴唇紅妝一併吃下肚。

    那是婚宴場合裡的獨特空間,上菜後所有人回到桌前,與親戚朋友吃飯聊天。唯我喜歡站在粢粑旁,甜甜粢粑能淡化喜宴失去的苦味。是的,儘管粢粑象徵團圓,婚禮卻總是讓我失去。父親結婚,不再屬於我一人;二十餘年後,大妹結婚,告別我們曾共有的家,走入另一個家庭。

    百齡樓最初命名有長長久久的意味,無論它是否能長久,作為婚宴場所的它確實佔據許多人心頭重要位置,譬如我。我曾提到,我的父母在這裡完成終身大事,這件事直到成年後才完全證實。他們的婚姻維持不到三年成殘局,父親不允許我和母親見面,家裡所有關於母親的照片全數被撕毀丟棄。幼時對母親印象模糊,只覺得她非常美,瓜子臉黑長髮,形成我的戀母情結。市場裡賣豬肉的阿姨像母親,街口賣豆花的阿姨像母親,彷彿所有雙眼皮瓜子臉都是母親一部份。每回隨阿婆逛市場,我總忍不住多望幾眼那些與母親相似的人。

    母親的事,我向來模模糊糊,父母在百齡樓完婚,似乎曾聽誰講起,也不能完全確定。高中畢業,父親對我與母親相見無力插手,我在媽媽台北租屋的床頭櫃裡,找出舊時相片。包含她穿著一身紅艷艷旗袍,雙唇塗抹紅妝,站在百齡樓二樓宴客桌前,向賓客們敬酒的畫面。照片裡沒有父親,只有她,若找不到其他照片佐證,也可以說這是一場只有新娘的婚禮。母親不過二十初頭,濃妝把她畫老。照片裡形單影隻的母親,與幾年後在那棟樓出現當花童的我,臉上皆被塗抹不合適大濃妝,這點小事竟讓我感到一種相似的溫暖。

    百齡樓未能百年,農田成建案,大型婚宴場所普設,百齡樓樓身還在,內裝改賣羊肉爐。在裡頭結過兩次婚的父親,終以離婚收場。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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