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隔著手術台上的綠布,我第一次聽見安古的哭聲。那是他來到陌生世界的第一次發聲,響亮直接,毫無顧忌。自醫院返家後的前兩個月,安古每夜啼哭,奶已餵、尿布已換,儘管用盡各種方式仍止不住他的聲嘶力竭。鄰居與婆婆不時慰問與關愛形成難以言說的壓力,倒是帶過三代孩子的阿婆老神在在地告訴我:讓他哭,一百天後就好了。這句話如一顆定心丸,隨安古狀態較穩定,我有時竟能冷靜觀察他哭泣的過程。

   他哭泣前,總是會先將嘴巴抿成向下彎的樣子,看起來令人不忍,再是發出幾聲「啊」,接著連續啜泣,此時僅有聲音無淚水,若持續相應不理,才會真正放聲大哭。有時上一秒笑下一秒哭,讓人捉摸不清。安古逐漸學會辨認不同人的聲音與模樣,決定哭泣的表現,宛如一場無劇本的演出。哭,是他跨入這個繁雜世界初始時,直接卻不簡單的表達情意的工具。母親總是最入戲的粉絲,我總是在他開始抿嘴時即擁他入懷。經歷反反覆覆哭與笑的過程,我又更靠近他一些。

   我從小亦是愛哭的孩子,被人稍念幾句,眼淚即落下。兒時、青春期至成年,似乎都曾因他人一句玩笑或責備語氣紅了眼眶。那些難以啟齒的往事,時常在就要忘卻時以一種模糊面貌迎來。記得高中時偷偷交男朋友,講電話時被家規甚嚴的阿公發現,我緊張又害怕地往房間去,鎖上了門不停啜泣。平時嚴肅的阿公以極溫柔的語氣,希望我能打開房門,告訴他關於那男孩的種種。我忘記自己究竟有沒有打開房門,但隔著那扇門,阿公未曾有過的輕聲細語穿越層層心牆,卸下我故作大人的偽裝,那一刻我彷彿回到日日與他走山看海、夜裡在他的鼾聲裡入眠的童年。叛逆的青春歲月裡,房裡哭泣的我感覺阿公嘗試離我更近一些。

   後來,再一次在阿公面前哭,應是他的喪禮時。親戚朋友齊聚同一場合,理所當然放聲哭泣,愛哭的我卻節制起來,那樣喧譁、且帶著荒謬氣氛的場合,並不足以告訴我阿公已離開我的世界。反而是回到房間,關上那扇門,寂靜的虛空包圍我,我從此明白,不會再有人隔著那道門輕聲對我說話,眼淚於是潰堤。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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