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

舞鞋


   結婚前夕,大妹最後一次打掃她的房間,決定二十多年來積累於房間種種的去留,卻意外地在衣櫃深處發現以不織布包裹的舞鞋,她的神情彷彿與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遇,「我以為早就丟掉了。」

 她從小皮膚白皙、雙腿細長,與我和小妹黑皮膚、中等身材有別。劈腿、下腰這些基本動作對大妹天生柔軟筋骨而言游刃有餘,於我卻十分困難,腿劈不直,腰彎不下,舞蹈課唯一吸引我的僅存課後能得到一塊餅乾作為獎賞。因此,縱然三姐妹都曾被送去鄉鎮裡的舞蹈教室,留下來的只有大妹。

 每年舞蹈班配合媽祖生辰,在廟前表演兼充作成果展,初入舞蹈班的大妹被選上跳客家採茶舞,那是大妹首次登台。媽祖廟旁天未黑,流動攤販包圍四周,紙網撈魚的大叔、熱狗攤的阿姨,以及賣棉花糖、糖葫蘆的阿公聚集於此,小鎮入夜後難得熱鬧與喧囂。家人早早用過晚飯,趕往媽祖廟戲台前占位。從前來此看歌仔戲,這回則是專為大妹去的。節目除壓軸歌仔戲外,盡是鎮上團體,譬如社區媽媽合唱客家山歌,又或幾位民意代表抓緊機會上台拉選票。

 等待大妹表演的空檔,阿婆與我不時輪流到後台張望,妝化了沒?衣服穿好了沒?終於,她準備出場,立於「出將」門牌下,手握竹編扁平圓籃,象徵古早挑茶葉的器具。歌聲下,大妹出,她體態好,笑起來甜,被分派在前排兩側位置。只見台上孩子們濃妝豔抹,兩頰腮紅遮住大半的臉,相同髮式與服裝,一時間並不容易辨認誰是誰家的孩子。帶相機前來的叔叔跑至台前,前方早已擠滿其他孩子的父母親。彼時是底片機的時代,叔叔怕遺漏鏡頭,喀擦喀擦毫不猶豫。

 小鎮共有兩家舞蹈班,長久經營,各有人脈。大妹的舞蹈老師在國小教書,學校學生便是招生來源。另一家則是第二代,依靠前代人脈,以及臨近社區媽媽口耳相傳,讓自家孩子送去習舞兼練身。兩家人數皆大約二十人左右,年齡層從國小到國中皆有。

 怠於做家事的大妹,據說練舞非常勤奮。兩家舞蹈班每至廟會演出,莫不卯足全勁,別有拚場意味,招牌暗亮就決定於這短短幾分鐘。大人熊熊戰火與孩子無涉,他們是今夜的明星。演出無名次之別,廟方提供每人一罐沙拉油。舞畢,大妹手握沙拉油若勝利獎盃,和阿婆在台前避過重重人潮合影。一段時間後,大妹開始練習硬鞋,因鞋價不菲,阿婆為此偷偷在周末幫人打掃房子整整一個月,拿私房錢給大妹買下那雙鞋。我猶記大妹打開背包拿出硬鞋的驕傲神情,粉紅緞面布條裹住鞋面,前側為方形,穿鞋前得先用舊絲襪包住腳趾,讓腳不致太痛,但她的腳指關節處仍長出一顆一顆厚繭。

 升國中前夕,大妹忽然把長髮剪去、不再跳舞,為舞留了多年的長髮落地,如明星般的大妹墜入凡間。我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能約略猜想泰半與家中經濟有關,習舞費用皆由阿婆和叔叔籌措,對於家境原不寬裕的我們本不容易。父親當時投資再度失利,無疑是雪上加霜,且他一向對我們姐妹學習才藝一事覺得浪費。我曾在小學時學畫,畫畫老師待我特別好,參加過幾個小獎,學費由叔叔擔負。某日餐桌上只剩父親與我,我吞吞吐吐提學費一事,當時正在啃雞骨的父親,將口中雞骨吐出並說:「妳若能畫出這塊雞骨就很厲害了,好好讀書比較重要。」我不明白話中意,但畫畫班便不再去。

 短髮的大妹讓我想起過去的自己,我們看似順應身體本能赴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卻又同在步入青春期的階段,被要求坐在四方教室裡讀內容一致的教科書,直至我們長成類似的模樣。我被馴化、回歸書本,讀書於我一向不是太艱難,但對大妹不同,文字不及身體有趣。不跳舞的她在自己的身體尋求其他可能。先是打幾個越過耳骨的洞,再是鼻環、肚環,不久後於左胸刺一鬼頭、腰間刺一天使。穿細肩帶時,深墨鬼頭印貼大妹雪白皮膚,張牙舞爪。著低腰褲時,天使翅羽若隱若現,極盡撩人。大妹的身體實驗愈激烈,在異鄉讀書的我,愈常接到阿婆打來的電話,喃喃訴說她的擔憂。

 暑期返家,大妹告訴我她想學街舞。一方面,學費便宜,另方面,久未拉筋的身體要重回古典芭蕾難度太高。我開心大妹未忘情舞蹈,四處向朋友打聽,找到一家位於新竹的街舞教室,老師是臨近大學的街舞社學生。首次上課,我陪她搭火車、記路標,繞了幾回才找到位於地下室的教室。教室裡的年輕男女多是穿著寬鬆的大學生,大妹年紀略小,但高個的她在其中並不突兀。久未跳舞的大妹有些緊張,我帶她向老師打招呼,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大男孩,他靦腆地笑一笑。重節奏音樂釋放,害羞男孩旋即變了模樣,俐落身體大方說話。我坐在角落等待,人群前方是大片落地鏡,我可以清楚看見大妹的身體與表情。開始時不適應的大妹,因原有舞蹈基礎很快掌握律動,空氣彌漫快樂汗水。

 那次之後,大妹獨自搭車去習舞。十餘年前,咖啡還不普及,小鎮火車站前有一位穿著入時的大姐擺攤賣咖啡。大妹搭車前,會去買杯冰拿鐵,賽風壺烹煮香氣四溢的黑咖啡,冰鎮後加上牛奶與現打奶泡,澆淋果糖,五十元一杯奢侈享受。珍珠奶茶的甜膩,屬於孩子;這杯混雜苦澀的拿鐵,屬於成長中的我們。大妹喜歡坐在區間車綠皮椅上喝著咖啡,沿途景色伴她到一個充滿期待的地方。

 暑期班結束,叔叔便以擔心大妹學壞為由,不再讓她續上。大妹開始翹家,跳舞場所改至舞廳,高中學業從日間念到夜間,換一間,又從夜間念回日間,終於畢業。家人鬆一口氣,叔叔說,早知那時讓她學舞。

 大妹拿起紙巾反覆擦拭手上舞鞋,又將它放回袋裡。我始終不知道是誰保存這雙舞鞋?亦不清楚大妹究竟是否帶走了它?關於她跳舞的往事少有人再提起。倒是她懷著六月身孕,仍能穿高跟鞋步入禮堂而輕鬆自如,或許該歸功於那雙舞鞋。

※刊於人間福報副刊201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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