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0日 星期日

洗身


彼時舊屋未重建,洗身間位於長屋二樓,推開廚房木門走入,過長廊,盡頭處便是。

一坪大,水龍頭下方恆常放著黃橙水桶,紅色塑膠勺子在桶內浮沉。小窗下連著坐式馬桶,光從後方穿透,白日無須開燈。

父母離婚時,我仍懵懂,幫我洗身的是甫從紡織廠退休的阿公。我尤其害怕洗頭。阿公那時五十來歲,身體粗蠻,性格孤老。我蹲著,眼望地磚,他粗大手掌在我頭頂搓揉,水嘩啦啦自上方傾瀉而來。我雙目緊閉,不敢出聲。

洗完身,地上積水,阿公抱我立於馬桶蓋頂,幫我擦身著衣。熱天穿衣簡便,冷天穿衣則不容易,阿公教我,手要握緊底衫袖口,衫褲才能穿得整齊體面。他說過一次我便牢記於心,洗身過程多數時候靜默無語。

阿婆常說我惡人無膽,光要我學會自己洗身就耗費許多時間。難處不在洗身的步驟,而是洗身間位於長屋偏處,白日有天光,入夜燈火昏黃,長廊陰暗得令人害怕。

阿婆想了一個方法,她站在洗身間門外,門半掩,讓我看得到她肥滿形影;她一日一日愈移愈遠,逐漸至廚房門口。我再三叮囑她不可離開,她應聲說:「你看到衫褲就知我沒走。」我迅速沖洗,不時往門外張望。洗好,包裹長巾走至廚房門口,發現衫褲被木門緊緊夾住,阿婆早離去。我邊哭邊穿,下樓,只見阿婆正和鄰居答喙鼓。我走到她面前,哭著說她騙人,她卻笑得更大聲。

我學會洗身,阿爸再娶,一年又過,老妹出世。

阿爸和繼母長年因工作離家,幫老妹洗身成為我的責任。老妹也不喜歡別人幫她洗,只因我懂得如何洗頭時可以讓眼目不進水。先用杯子裝盛調好的肥皂水,輕輕搓揉髮絲,泡沫便如浮雲擴散。沖水時,讓老妹仰頭靠在我的腹胸,溫水緩流,必要時以手擋水防止流入額頭和耳側,嘴念:莫驚。我幾乎未曾失手,但不知為何,當水流過耳畔,她的身體仍會顫抖。難道人生而畏水?

長大才知水無定形,但至少隨物附形,不若時間無形無聲。阿公晚年最後幾日子,身體僅存皮骨,無法自行洗身。每日,阿叔背著他緩行至洗身間。他赤裸坐在馬桶蓋上,白髮所剩無幾,阿叔拿毛巾一遍一遍擦洗他嶙峋的身體。我在一側幫忙開關門遞肥皂,想起他幫我洗身時的粗健雙臂。


—刊於自由時報副刊2013.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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