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6日 星期三

母病記

   
    之一.應允之地

 阿母病了,入住中部醫院。
 整座灰白病院如威嚴不可侵犯的迷宮,無肉、無電光聲色,阿母和我在時刻段落尋找出口。那是一塊被默默應允之地,車輛進出掩閉穿著病服的男女,他們各自蹲踞熟悉角落,燃煙。如此安靜地視彼此為友,尤其忘攜打火機時。白日,蜜蜂穿梭咸豐草四周;夜晚,天頂月和地上燃起的星點相映。
 阿姨問,怎不叫妳阿母別抽。我終於必須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的看護,特別是和阿母一起品嘗逃逸的自由以後。

 之二.電話

 平常和阿母聯繫少,電話偶而。自幼父母離緣,相處一向如此。
 電話顯示阿母來電,通常有事。接到阿母住院的隔日便北上。阿母著病服在病院門口等我,看似平常。整個下午,阿母打電話給許多人,叫妹仔起床,吩咐弟仔記得顧店,阿叔別忘餵多多。一隻流浪西門町街頭的小狗。
 她坐在病床,對舊式手機說話。病院四面牆自成王國,話語零零落落從此端經電流傳達到另一座城市。只能這樣了。

 之三.看畫

 阿母和我如遊神般逡巡於諾大且暗黑的病院地下一樓。所有的門都關上了,唯一出口在急診室。
 我們出去,我們進來。阿母滿足地欣賞起長廊壁上的字畫,寫得真好,她說。我偷藏一幅阿母年輕時畫的水墨畫,或因它,我自小愛塗鴉。阿母知道我在畫,反問:你有我畫得好嗎?
 孩提時的她無師自通,作品在日本得獎上報,她早忘當時畫了什麼,但那看不見的什麼,讓她在身體病痛的此時依然神氣笑著。

 之四.止痛

 印象裡的阿母一直是怕痛的。上大學那年暑假,阿母帶我穿耳洞,不敢直視。
 有次,我幫她撕去背部的撒隆巴斯。面對熟悉卻陌生的女體,力道沒拿捏好,扯去幾根頭髮,她哀叫一聲。阿母老了,黑烏長髮埋藏銀絲。
 頭頸疼痛日劇,醫生判定心理因素多過生理。仰靠嗎啡,一針一針再一針,卻永遠不能永遠止痛。

 之五.開刀

 手術不成功,開刀只切身體,不開心。
 心的結石一粒粒長在多年不能解開的結上。繁華如兒戲,她在迷宮裡看透路徑,不願出去。
 出去,只是走入另一個迷宮而已。她想。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13.1.16。主編憶玫姊的評述:「這一篇寫得很好,文字很精簡,形容並不悲愴,但力道夠,深刻感人。」我想問:醫療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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