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0日 星期五

山的記憶




彼時,阿爸在新竹五峰山區渡假村工作。我隨他無門無頂的吉普車上山,左溪右林,曲徑蜿蜒如歌。風從四面八方來,吹得我頭髮狂亂,完全另一人模樣。

通往山中的道路,載負我大半童年時光。有時,我隨阿爸住在崖邊泰雅族友人家,浴室有門仿若無門,夏天自鐵盆裡舀水沖澡,一次兩次便不再害羞。有時,往更深山裡去,至十八兒莊,賽夏族雅雅為我們煮上雞酒一鍋,小米酒、山雞與飛鼠,皆是盤中飧。夜裡天寒,移至住處旁烤火談天,火焰彷彿永不息。即使無人,星星之火仍閃著點點的光,撥開讓空氣趁隙而入,添柴後又是熊熊火焰。在此,我首次見到小秋和她的二哥。隔火對坐,他們在那端,我在這端。

渡假村座落山溪側,臨溪設有泳池。山外人想要親近自然,租帳篷搭架植滿韓國草的草皮上,或乾脆住設冷氣機仿蒙古包樣式的小木屋裡。山外人愛火,晚餐後餘興節目便由阿爸帶動他們圍繞搭好營火唱歌遊戲。山外人也愛野味,乳豬多自屠宰場來,經過處理倒掛專用烤肉架上。山外人來此親近自然,卻仍洄游於四方泳池,與溪畔近在咫尺卻相隔千里。我也浸泡泳池裡,抓緊泳圈自滑水道上俯衝而下。

小秋和二哥至渡假村找我,很快便覺得泳池無趣。二哥說,走。水寒,我著深藍色白花點點的泳衣在池裡直發抖。

去哪?

他們帶我潛入山溪群林。我們爬上溪畔大石,二哥率先往下跳,接著是小秋,他們泳仰溪水裡喊我的名字,我怯怯後退,始終沒敢跳落。這遊戲不是每次安全順利,二哥一次便撞上溪裡石塊,破了頭,殷殷鮮血被溪水沖淡又紅。他很快將衣服摺疊壓住額頭,朗聲笑說沒事。

我們不因此滿足。一回趁管理員午休,偷走渡假村供給遊客泛舟用橡皮艇,乘坐其上,順溪水流向環山。岸與山之間並不遠,溪流看似不湍急,正當我感到放心欣賞沿途風景,二哥與小秋互使眼色往一側壓低,小舟重心不穩,船底朝上。我瞬間沒入溪底,情急下見人就抓,二哥拖著我往岸邊游去。全身浸濕的我哭紅眼,哭夠了再次攀舟順流而去。

我正叛逃自己的城市,興奮奕奕。我享受散亂髮絲隨風任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溼。

或者只是沿溪慢行。二哥手指對岸荒煙蔓草說,那裡有間小屋,三毛住的。三毛妳認識嗎?寫字的人。

我搖頭。我的日子不需要三毛、不需要文字,我已有山有水有小秋。還有你。

你還要帶我去哪裡?

走在前方的你回過頭來,山是你的背景,水在你的腳下,你背對日光笑得燦爛。渡假村未久倒閉,滑水道被綠葉植物覆沒,我往更遠城市裡去。你的笑,成為我對山林的永恆記憶。


※刊於中華副刊2012.2.10。讀林克孝《找路》後記,給所有愛山惜山之人。尋回山的記憶:http://www.e-info.org.tw/node/709。

3 則留言:

hoax 提到...

郅忻,有考慮過把妳的文章及集成冊嗎?那應該是一本很精緻、很小巧的旅人手扎。應該很適合獨處時、入睡時閱讀的一本隨身小物。

hoax 提到...

郅忻,有考慮過把妳的文章及集成冊嗎?那應該是一本很精緻、很小巧的旅人手扎。應該很適合獨處時、入睡時閱讀的一本隨身小物。

張郅忻 提到...

之前有出版社聯繫,我有開始想應該要有主題性的書寫,但很顯然並沒有。我自己希望第一本書可以寫我的家庭的為主,主題應該是類似我的家是聯合國之類的,其實也是台灣現況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