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暗室

我夢見婆太,夢境裡她身影模糊,如一團黑色泡影,只是隱約可辨她的面容。那面容講究,她慣用面霜,因此古舊木製房間有種似香非香的氣味,偶而,榨乾的檸檬也是保養良方;象牙梳滑過她光禿的髮頂,修剪稀疏的眉峰,她一直是愛美的女人。即便年華老去,即便她已死去。

她佇立在沒有窗戶的暗室,我感覺到她慣有的微笑,但沒有氣味。她在夢中喃喃對我說:「不知怎麼,房裡多水。」她死了以後,已很少人對我說客語了;我只是木納點頭回應,無力感油然而生。這種無力感時常縈繞在我和婆太之間,不僅一甲子的距離,還有婆太與祖母之間婆媳的角力,讓視祖母為母親的我總感到強烈的隔閡。一如我們家全新水泥住屋裡,仍須架構一間仿日式的房間在裡頭,彷彿一塊被迫割讓的領土,床頭檯燈的微薄光度,照不亮殖民地的黑暗。

暗室在婆太過世後就拆了,打通水泥牆後引來陽光成為堂弟們的遊戲間,原來木床木櫃換成塑膠製的溜滑梯,深紅大尿桶與尿騷味全然退去,難以想像曾有老人在此窩居終日。婆太駐足的證據唯有掛在牆上的遺照,照片中她笑得滿足,那是某年她生日時所攝。

我曾怨她,但是事情的肇始卻與她無關。公太的喪禮結束,家裡卻依舊埋著一股悲傷,只有還是小一的我很快從喪禮上適時的嚎濤大哭中痊癒。那是炎熱的夏日午後,我手裡握著零錢想要下樓買冰,婆太房裡傳來劇烈的敲擊聲,以及一陣又一陣的哭喊,啜泣以外還有模糊不清的客語說著自己無用,要隨公太而去的話。愣住的我,站在房外,這場景不適合寧靜夏日午後,我第一次面對如此極大的情緒反應,不知道自己當時想了些什麼,或者只是全然地空白。未料,趕著上樓來的祖父迎面給我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斥責我何以見狀不立即通知長輩。我看著祖父消失在暗室之中,掌印從此烙在心底,並衍生成為看不見的牆,讓我總是試圖與暗室保持距離。

矛盾的是,這道牆有時卻又成為我的庇護。倘被祖母責備,我便從房裡帶著家當,棉被、枕頭以及一條破舊的小毛巾,通過廚房、飯廳與廊道,離開與祖母共寢的房間,穿越黑夜,快步來到暗室。婆太見我來也不問緣由,只要我幫忙理好紫灰色的蚊帳,我們並躺於床,頭外腳內,燈暗,她打破沉默,決心做一個徹夜不眠的行者,以極為古老的腔調、誦經般的節奏,將怨語與頌讚鎚扁、拉長成咒,我在咒聲中入睡。長大些,我的家當還多了錄音機、卡帶及耳機,以完全隔絕自她口中宣洩而來無法判別的是非。

隔天自暗室醒來,發現她已坐在桌前梳妝,象牙梳滑過她疏落的髮,遮掩不住頂上虛空,她戴上假髮,用黑色染液填補空隙。轉眼,古稀之年卻貌似花甲。我如窺密者,直窺她青春的魔法,再躡手躡腳把家當搬回原處,只把昨晚鬧彆扭的理由留下。

夜晚遷徙的過程,成為童年不能說的秘密。

她的歸人早已歸西,獨活整整十年,不識字不說國語,也拒絕背誦電話上扭拗彎曲的數字。祖母有山歌解憂,婆太是不唱歌的;祖母閩南語電視劇也看得津津有味,婆太只看客語發音的歌仔戲。整日,她待在暗室,日光不入,人也卻步。

我始終不明白,她何以要把自己鎖入那不及五坪的疆域,任孤獨揮發她的歲月。

常想與她保持距離的我,卻成為最常陪伴她的人。作為她第一個曾孫,她習慣依賴我。她眼睛還行的時候,愛做針線活,縫縫補補一下午,穿針引線成了我的工作。她有一張八開大小的厚紙板,祖父用小楷寫上稱謂與電話號碼,順滿姑婆、叔公太、大姑、二姑……,我是專屬接線生。她小心翼翼保存那張紙,疊在衣服夾層中,紙卻依然發黃破損,能撥出的電話有減無增。我為那只能逝去的一切感到悲涼,老人原只有老人才記得。

她還有個奇怪的習慣,外頭有送葬隊伍經過,她一定立在陽台張望,若眼前景象是一齣電影,婆太的喃喃自語則仿若旁白,覆誦逝者過往,家住何處、誰之親友、年歲若干,最後品頭論足喪禮辦得稱不稱頭,子女有無盡孝。小喇叭淒苦的哀音冰結了空氣,宛若電影配樂,陪襯她呢喃似的旁白。

身體一向健朗的她,過世前幾日才突然衰弱,高三自習結束回家,門外已掛上喪布。那個逢喪便站在陽台張望的婆太,總在暗室裡等待歸人的老者,她想看的人一次全都回來,沒有任何遺漏,沒有誰再缺席。她在我眼前平躺於地,蚊帳垂落。如今我忘了那蚊帳的顏色,只記得她在世時用的蚊帳是灰紫色的,我和她一起睡在裡頭過,那是我童年不對外說的秘密。

喪禮辦得熱熱鬧鬧,如她生前所盼,樂隊花車,道僧誦經,紙屋紙車、紙僕紙司機,在大火中千金散盡,還於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喪禮後,大家又回復日常生活,唯有祖父仍沉溺於哀傷。身為長子的他,從小在外賺錢養家,與自己母親的距離越拉越遠,即便一起看電視也不說話,偶而開口,卻多似冤家。婆太入土後,祖父驟然老了許多,只聽說他幾乎日日到墳地澆水栽花,怕愛美的婆太墳地荒蕪、野草雜生。

祖母因此時常叨念:「水澆太多,骨頭就不靚了。」

我怔怔望著眼前虛空,覆誦裡頭所有細節,現今放置書桌處曾是她的梳妝台,塑製溜滑梯原來擺放木雕衣櫃,存放婆太身上的淡淡香氣。夢境剎時清晰,彷彿她在眼前,滿溢的水是過深的愛,從暗室各個角落漫散開來,將我們沉沒。

※刊登於中華副刊2010.6.4。
 

1 則留言:

威成 提到...

我阿太的房間就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