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2日 星期六

流浪者的孩子





我的父母是流浪者,他們生下我後,便各自流浪。

 父親是天生的流浪者,他帶著吉他,開雙門吉普車(但門都拆了),自由自在流浪在山野中。身為流浪者的孩子,我偶而可以跟得上他的腳步,我們在冬日的高速公路上疾馳,我的耳朵被風啃食而脫皮;道路的眩影在我眼角呼嘯而過,我們彷彿是在快速運轉輸送帶上 的物件,不斷推向前方的未知。音樂被風吹散了,我想跟父親說冷,但話語也被風攪亂;父親的耳裡聽著我聽不見的樂音,他的眼睛瀏覽更遠的邊際,我的眼底卻只有眼前的他。

 從此以後,我便不再與他同行,我無法閱讀快速變換的景色。於是,他也索性把我留下,留在一個不變的鄉鎮。

 從此以後,我決心成為一個不長大的孩子。

  每天,鄉鎮市場的魚腥味會叫醒睡眠中的一切,中午,街市只留下人潮散去後垃圾的寂寞;我撿拾過客留下的垃圾,裝豆腐的方盒,路邊原來盛菜葉的紙箱,鬆弛疲 乏的橡皮筋,它們足以建築一座堅固的堡壘。白日,我坐在城堡裡看過往行人,他們手裡提著剛買的魚肉蔬菜,表情因擁擠而不耐,他們每天從我身旁經過,成為堡壘外不變的風景。

 偶爾,也可以撿到地上泥濘中的錢幣,積累一定數量,便可以藉著街角的公用電話和母親聯絡。

 母親流浪至一個莫大的城市,那裡有千百條比鄉鎮更大的街道、泥濘的馬路、擁擠的人潮、不屑的表情,但我想她不是為這個原因才去那座陌生的城。她本來只想當個過客,卻莫名留下,成為城的一部分。但她依舊是流浪者,她的心始終在流浪,她的眼和父親一樣凝視我看不見的遠方。

 母親在我的遠方,成為城市單身女子,擁有一間錶店、一層公寓、一個年輕男友,後來,她還擁有先生與另一個孩子;幾年後,她失去一層公寓、一個先生與一個孩子。但她還有一間店,她守著這間販賣時光的商店,以儲存所有她預備流浪的時間。

 母親是永恆的單身女子,如我是永恆的孩子。

 他們各自流浪在彼此陌生的路,我卻躲入城堡裡,讓固定的景色安定我的心。直到有一天,我也想流浪,以便衣外套裹住制服,掩蓋被定義的身份,我搭上一班長長 的列車,到遠方去尋找母親;在店門外,隔著載滿時間的玻璃櫥窗,我的聲音敵不過滴答流逝的分秒,她與我有滿溢的話語與藏不住的沉默。這裡的行人匆匆,手裡 提著各式商品,多樣穿著打扮,陌生面孔快速穿梭在街道上;我開始懷念起鄉鎮裡熟悉的行人,固定時間開飯的祖母。於是,我回到成長的小鎮,拆除紙箱搭起的城堡,讓它與我都重獲自由。

 後來,父親從異鄉打來的電話裡,問我願不願意隨他去流浪,我蒐集當年隨風飄逝的聲音,大聲對他說,我正在前往我的遠方。

 
※寫於2009/3/3,本文刊於中華日報副刊2009/8/5。

8 則留言:

威成 提到...

"我正在前往我的遠方"..很讚..

專家小組14 提到...

這張照片很妙耶^^

待與尋 提到...

寫得很讚...刻畫的相當細微
也很催淚..
加油!加油!

張郅忻 提到...

想不到吧!照片是在一間女生廁所拍的。(說出來有點破壞畫面)

想謝謝留言給我的朋友以及丟msn給我的朋友,你們相信文章之真實,但我也不知道文章裡的我是不是我?虛構與真實之兩面與衝突,擴張成為我們彼此的距離,但千萬不要擔心。

灰狼 提到...

好喜歡妳的文字,從搜尋吳明益老師的關鍵字意外連到,妳的文章隨意不拘,像是舒國治的呢喃,又存在一種十分個人的特質。

張郅忻 提到...

不瞞你說,我的確好喜歡舒國治的文字,我的思考和文字都太過散漫粗糙,然而謝謝你的鼓勵,陌生的朋友。

匿名 提到...

不想流浪如此字眼,
卻如是一種烙印,
有些事情我們難以抗拒,尤其在時間流逝的剎那裡。
唉,我們隨波逐流久矣,能永遠抬頭遠望的人,何嘗不是在胸中蓄一口虛氣呢?

張郅忻 提到...

流浪有時候並非自願,也可能是被迫的。被迫流浪的人反而想找的是安穩,而非漂泊;可是又因為感受流浪太久,所以心底還是無根無垠,很無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