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聯合文學 焦點人物】鴨仔回家——訪張郅忻《秀梅》

 


採訪撰稿|黃于真

攝影|安比

全文參見:https://www.unitas.me/archives/52376

 

繼「客途三部曲」以後,張郅忻的最新長篇《秀梅》,以阿婆的故事為原型,六個灶下、二十一道食物,細膩而敏銳地重新詮釋阿婆的一生,在酸甜苦辣鹹的滋味裡,講述時代下的小人物面貌,精準刻畫出彼時女性面對生命與家庭不得不的退讓與出逃。白米飯、茶米茶、雞酒、牛排、糟嫲肉……一道食物即是一段歷史,時代仍在前行,秀梅們的故事未完待續。

 

鴨子之於張郅忻與阿婆而言,都有重要的意義。小時候搭車出遊的回憶裡,張郅忻記得阿婆總會指著窗外稻田旁的小房子,講述起自己照顧鴨仔的那段時光,這段故事也被收錄在〈竹修仔〉中。小說之內,〈竹修仔〉記錄下秀梅初次受到教育的快樂與被迫放棄的苦痛,更透過鴨仔失蹤與尋回的過程,強烈地映照出秀梅寄人籬下的無力——在還該是細鴨仔的年紀,她被時代推著向前,被迫提早成為照顧者。

 

小說以外,真正成為了「大人」的阿婆總會對張郅忻與兩個妹妹這樣說:「那(房子)是鴨子們的家,鴨媽媽會帶著小鴨回家。」童話與預言是一體兩面,鴨媽媽與孩子的身影不僅與阿婆的回憶相映,也成為後來張郅忻與阿婆關係的再現。

 

「阿婆在我心裡一直有個形象,她好像就是母鴨,我跟我兩個妹妹就好像是小鴨。鴨子對我跟阿婆來說,都有特別的感情。」兩歲時,母親向父親提離婚,自那以後就由阿婆一路帶著她長大。阿婆既是保護者也是引領者,像母鴨般,用雙翅撐起她們的成長。《秀梅》這本書的書寫,或可說是身為小鴨的張郅忻,以自己的筆撐起一片天地,讓阿婆回歸「秀梅」,在世故的年紀裡,還有機會重新回看自己的一生,無論是成熟或童稚的模樣。

 

《秀梅》的誕生,要從張郅忻國小三年級的時候談起。一九八〇年代,電視劇《阿信》風靡全台,阿婆也希望有人能為她寫下故事,於是將自己的故事講給張郅忻和表妹聽。當時還小的她們只能寫下簡單幾句話,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張郅忻心頭,多年後,這個想要為阿婆留下些什麼的願望,終於在《秀梅》裡實現。

 

「一開始討論書名時,考慮過『梅之味』,但最後還是定為《秀梅》。」秀梅既是阿婆的名,也是那個時代客家女性的縮影,從照顧父兄、弟妹、丈夫到子女,料理是伴隨她們一生的技能,有時也仿若武器。仔細拾綴阿婆一生的故事,張郅忻選出二十一道阿婆做過的料理,沿著生命的時序書寫,每一道食物都帶著特殊的隱喻,白米飯映照出日治時期的困苦、雞酒訴說女性的堅韌、阿婆三明治則記錄下張郅忻心中阿婆的模樣……這些食物是阿婆一生的縮影,細緻地保留下她面對不同選擇的掙扎與成長。

 

在張郅忻的筆下,秀梅總保有一份難以割捨的「任性」,面對重男輕女、時代不公、家庭重擔,這些幽微的、秀梅心中的呢喃,正是張郅忻寫給阿婆的禮物。

 

苦與甜的共存

「我很希望可以把秀梅勇敢樂觀的一面寫出來,但我也想把她生命裡面一些很憂傷,或她無法左右的決定寫進去。」有別於其他篇目裡秀梅對生命的執著、樂觀與不言敗,〈雞酒〉一篇則呈現出秀梅脆弱而憂鬱的面貌。

 

小說裡,秀梅帶著三歲屘子去看海,「秀梅一步一步往海裡走去,盼望海水為她減輕心裡的重量」(註一),最後在海水淹過胸口前離開;現實世界裡,張郅忻叔叔說過,阿婆曾幾次孤身跑到海邊,但最後也都選擇回家。那些傾倒在海裡的憂傷,是秀梅為了家庭捨去的自己。秀梅總是習慣找到問題、嘗試解決,但背後的那些情緒,在真實世界裡似乎總被忽略,細看《秀梅》,張郅忻選擇寫下諸多此類幽微的感受。

 

如同〈阿婆三明治〉中,秀梅看著沒有母親在身邊的三個孫女,想起自己五歲時母親過世,跟著父親和哥哥們生活,直到十六歲時親生母親來尋她。「從細到大,最需要阿姆的時節,她卻總是孤單一人。」(註二)「阿婆三明治」這道料理的誕生,既是秀梅對三個孫女溫柔與愛的具象化,或許也包含了她對自己童年的補償。

 

〈雞卵茶〉和〈豬肉水〉兩篇,則蘊含著與生存相關的、生跟死的思考。張郅忻回憶,在阿太過世後,阿公成了家中年紀最大的人,她開始憂心阿公該如何面對沒有母親的日子,接著阿婆面對阿公的離世,那是她少有看到阿婆哭得如此傷心的時刻。「因為有阿婆在,所以死亡對我來說不那麼令人恐懼。但這幾年,我也感覺到阿婆的年紀越來越大,我內心其實是很害怕的。」即便無法做到坦然,也希望能夠正視死亡的存在,「死亡是人生必然的事情,我想透過秀梅的角度,寫下她如何面對死亡。」

 

書寫《秀梅》時,這些關於生與死的思考,與她對阿婆生活細節的觀察相互交織。透過秀梅的角度,她將死亡的不安、失落的重量,轉化為文字裡的探問。而這些探問,也映照出阿婆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回應。

 

生命輪轉,悲喜會以不同的形式延續。張郅忻說,阿婆現在會一再陷入回憶,重複講述童年時被打後「囥山(躲在山裡)」的故事;另一方面,阿婆也總會在口袋裡放著糖果,像小時候第一次從勝彥哥手裡拿到星星糖那樣,分送給大家——苦與甜、躲避與給予,這些許是阿婆與童年的自己共存的方式。

 

如果是男生就好了

 

《秀梅》絕大部分以女性視角出發,描寫下三代女性的飲食與生命史,呈現出不同時代女性的生存樣貌。

 

「我阿婆、我媽媽,其實都用他們的方式尋找自己真的想要的生活與生命。阿婆那一輩『逃』,逃下山、逃脫童養媳的命運,可是後來其實還是在父權的環境裡生存;我媽媽選擇離婚,主動離開我爸爸,我覺得那時我媽媽是想要在台北找到自己可以生存的一席之地,過往因為她是姐姐,外公會要求她犧牲自己去照顧弟弟妹妹,我媽媽犧牲了自己很多給娘家。透過離婚,她想要找到自己真的喜歡的生活,可是她還是沒有辦法逃脫某些東西,比如長姐的身分。但她還是比阿婆擁有更多自由。」

 

那張郅忻自己呢?「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小時候曾偷聽到我阿公說:『如果阿忻是男生就好了。』」父親是家中長子,張郅忻又算得上會讀書的孩子,阿公的話語中聽得出肯定,但更強烈的是句子背後的矛盾——女孩會讀書也沒用,終究是要出嫁的。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與三個不同的女人生了四個女兒,看得出想要兒子的念頭始終存在。

 

「我記得我們家族的祠堂有上過新聞,因為我們家族讓未嫁的女性進祠堂。」張郅忻笑著說,「要做到這件事情其實很困難。」因為家中只有女性,於是允許未嫁女性踏入祠堂祭祀,但直到現在,女性與男性進出祠堂的門仍舊有所區隔。

 

至於離婚的女性,則仍無法進入祠堂。張郅忻提起大姑姑生前曾說離開後想進祠堂、與父親在一起,但因為她離過婚,所以不能進去。臨終前,姑姑很理性地安排了後事,選了一個面海的塔位,但她最大的願望,始終是能夠回到祠堂。

 

「很慢,慢慢的,我覺得有在改變。」張郅忻說,「可能不知道哪一天,離婚的女性可以有選擇要不要回去的權利。」秀梅逃下山,母親逃出婚姻,張郅忻則逃出了「如果是男生就好了」的咒語,不同世代下,女性擁有千百種勇敢的模樣,這些緩慢的改變,也在《秀梅》中呈現出來。

 

「我阿婆成年後就自己跑下山,那是她對命運的一個決定。在那個時代裡,這是非常勇敢的決定。」框框仍在,但邊界或許正逐漸拓寬,「雖然不容易,但我覺得好像有越來越給女性更多的空間。」

 

保有自己的步調,在艱難中找到前行的方向,《秀梅》是關於女性,也關於追尋自由的故事。「迷路也沒關係啊,路就找出來就好」,就像阿婆所說的那樣。

 

「但秀梅還是最喜歡鴨仔。她不會泅水,卻愛看鴨仔在水裡搖尾巴,順水流往遠處游去的自在模樣。」——《秀梅》,頁77

 

註一:引自《秀梅》,頁165

註二:引自《秀梅》,頁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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