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拓梓
那食物醃漬過,長得像小蒜頭、口感像洋蔥,脆脆甜甜,帶一點醃漬的酸香,相當開胃,我曾在娘家的飯桌上吃過,岳父用台語說這是「蕗蕎」,當時也只是覺得好吃,不以為意。
幾日前卻在張郅忻的新書《秀梅》裡碰上了,她使用的客語是「藠仔」(kieuˊeˋ),也有叫做「蕎頭」,那個客語的「頭」(teoˇ)福佬人我不太會唸,唸出來經常被太太笑,說兒子發音都比我好。
「秀梅」是名字,也是台灣現代史
《秀梅》是本有趣的小說,用六個廚房、二十一道菜,講一位客家女性的一生,主角是張郅忻的阿婆。「藠仔」是秀梅嫁人前在自家灶下跟阿母學會、也頗為喜愛的一道醃菜。酸酸甜甜的滋味,也是秀梅告別少女時代的滋味。
客家出身的太太說,「秀梅」這樣的名字很常見,每家都有個秀梅,年紀大約在她伯母那代特別流行。照小說內文推算的話,秀梅現在大約是九十歲上下,出生在戰前,戰時尚且年幼,經歷過戰後最苦的時節,但也跟上了台灣經濟的飛速成長時機,目前依然健在的客庄長輩,會醃菜、會作粢粑、能作粄、端午也能包客家粽,當然也有幾招拿手菜路。
時代書寫之故,除了食物和灶下,《秀梅》也成為一部以客家女子身份所經歷的台灣現代史,戰爭中失去親人兄弟、戰後改朝換代的窮困苦悶、經濟成長時期的刻苦營生,以及逐漸民主化、多元化之後經濟成長降速、社會多元樣貌的衝突與包容。透過灶的轉換、食物的描寫,張郅忻好好地說了一個故事,把九十年來的台灣社會變遷,從山村到平地、從保守到多元的變化,緊緊繫於秀梅的個人生活史上。
我們身邊也有任勞任怨的「秀梅」
地利之故,她所描寫的地景我也多半熟悉。我婚禮所在的高爾夫球場,似乎就是秀梅小時候住的山上茶園,我還記得我結婚那天超冷,襯衫裡面還得偷加一件毛背心,禮車上的溫度計一直顯示四度。小說裡收養秀梅當童養媳的阿爸田邊三合院住宅,則讓我想起娘家在上湖的老厝,或者往龍潭那邊去的客家餐廳「大江屋」,磚造三合院、中間是神明廳、各家分住在邊間廂房,稻埕上隨時躺了幾條狗,旁邊就是田。
她寫的楊梅鎮上我也常走踏,熱鬧非凡、什麼都有的大成路是楊梅最大街,總是有奇妙醃菜可買的鎮上菜場逛起來也頗有趣;還有娘家附近的楊梅國小、秀才路,風華半掩的老街風情。當然也還有她沒寫到,但我因為貪吃常去的那幾家鹹香有味的客家料理。雖說楊梅冬日風大寒冷,但比起我面東北方的濕冷內湖老家,我都覺得不下雨已是溫暖,儘管陽光常是假。
秀梅後來嫁去的湖口我也很有記憶。市場的「紅糟鴨」很令人著迷,紅糟是客家人和福州人都喜愛的醃醬,紅糟鴨是一位老太太在賣,店面很小極不起眼,鴨肉泡在紅糟酒裡頭,顏色偏深,正如印象中重好吃不重好看的客家菜。筷子夾一片來吃,驚豔於肉嫩汁美,一吃就愛上,從此成為主顧,只要到湖口就要去買一盒。
《秀梅》裡面寫的糟麻肉不是鴨肉,是用雞肉製成,但做法看起來和糊口的紅糟鴨很像,說那是秀梅的拿手菜,甜甜鹹鹹遠比菜場買的好吃,讀來也令人口水直流。有關於紅糟,我記得幼年時我阿嬤會用紅糟釀酒,味道很香,爸媽半夜經常打開大甕,撈一點起來喝。不過酒精味對小孩來說不是討喜食物,因此我當然也只是知道卻沒有嘗試,長大之後才知道阿嬤也是客家出身,所以對她來說紅糟也是凡常食材,只是福佬客早已不講客家話,所以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客家血統便是。
透過食物記憶的書寫,《秀梅》寫出了九十年來台灣社會變遷的樣貌,後段因為家裡有了外籍媳婦,開始了印尼炒麵、越南麵包的食物書寫,也寫出了這二十年來台灣社會,尤其在工廠林立的桃園,來了大量東南亞移民的變化。這幾年越南間賣春捲的河粉店很常見,幾日前到熟悉的台北餐廳京鼎小館便餐,也發現外場全部都是越南裔員工,對著內場點菜都講越南話;還有日前在家門口的江浙小館,聽到自中國移住的店員和一早送菜來的菜場老闆流利的台語對話,這種小吃的國界流動,也是台灣社會越發多元的象徵。
張郅忻是近幾年創作最勤的作家之一,一年一部品質穩定的長篇,對一位有正職工作的作家而言,簡直是飆車般的寫作速度。不僅寫作快,她的文字流暢優美、情節的安排頗有巧思,連連受贈大獎,也受文壇矚目。從散文《我家是聯合國》以來,她筆下的人物多是自己的親人,卻也勾起了讀者對自己身邊的親戚朋友的各種回憶。此番《秀梅》以灶為篇章,食物為經緯,不只寫出了時代,更讓人物鮮活了起來,提醒我們身邊也有一位任勞任怨的秀梅,能燒出一手好菜,在各種艱難中晟養了我們長大,讓我們成為這樣的我們、讓台灣成為這樣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