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 星期日

【桑梓散步】我們身邊也有一位「秀梅」

文/ 李拓梓

那食物醃漬過,長得像小蒜頭、口感像洋蔥,脆脆甜甜,帶一點醃漬的酸香,相當開胃,我曾在娘家的飯桌上吃過,岳父用台語說這是「蕗蕎」,當時也只是覺得好吃,不以為意。

幾日前卻在張郅忻的新書《秀梅》裡碰上了,她使用的客語是「藠仔」(kieuˊeˋ),也有叫做「蕎頭」,那個客語的「頭」(teoˇ)福佬人我不太會唸,唸出來經常被太太笑,說兒子發音都比我好。

「秀梅」是名字,也是台灣現代史

《秀梅》是本有趣的小說,用六個廚房、二十一道菜,講一位客家女性的一生,主角是張郅忻的阿婆。「藠仔」是秀梅嫁人前在自家灶下跟阿母學會、也頗為喜愛的一道醃菜。酸酸甜甜的滋味,也是秀梅告別少女時代的滋味。

客家出身的太太說,「秀梅」這樣的名字很常見,每家都有個秀梅,年紀大約在她伯母那代特別流行。照小說內文推算的話,秀梅現在大約是九十歲上下,出生在戰前,戰時尚且年幼,經歷過戰後最苦的時節,但也跟上了台灣經濟的飛速成長時機,目前依然健在的客庄長輩,會醃菜、會作粢粑、能作粄、端午也能包客家粽,當然也有幾招拿手菜路。

時代書寫之故,除了食物和灶下,《秀梅》也成為一部以客家女子身份所經歷的台灣現代史,戰爭中失去親人兄弟、戰後改朝換代的窮困苦悶、經濟成長時期的刻苦營生,以及逐漸民主化、多元化之後經濟成長降速、社會多元樣貌的衝突與包容。透過灶的轉換、食物的描寫,張郅忻好好地說了一個故事,把九十年來的台灣社會變遷,從山村到平地、從保守到多元的變化,緊緊繫於秀梅的個人生活史上。

我們身邊也有任勞任怨的「秀梅」

地利之故,她所描寫的地景我也多半熟悉。我婚禮所在的高爾夫球場,似乎就是秀梅小時候住的山上茶園,我還記得我結婚那天超冷,襯衫裡面還得偷加一件毛背心,禮車上的溫度計一直顯示四度。小說裡收養秀梅當童養媳的阿爸田邊三合院住宅,則讓我想起娘家在上湖的老厝,或者往龍潭那邊去的客家餐廳「大江屋」,磚造三合院、中間是神明廳、各家分住在邊間廂房,稻埕上隨時躺了幾條狗,旁邊就是田。

她寫的楊梅鎮上我也常走踏,熱鬧非凡、什麼都有的大成路是楊梅最大街,總是有奇妙醃菜可買的鎮上菜場逛起來也頗有趣;還有娘家附近的楊梅國小、秀才路,風華半掩的老街風情。當然也還有她沒寫到,但我因為貪吃常去的那幾家鹹香有味的客家料理。雖說楊梅冬日風大寒冷,但比起我面東北方的濕冷內湖老家,我都覺得不下雨已是溫暖,儘管陽光常是假。

秀梅後來嫁去的湖口我也很有記憶。市場的「紅糟鴨」很令人著迷,紅糟是客家人和福州人都喜愛的醃醬,紅糟鴨是一位老太太在賣,店面很小極不起眼,鴨肉泡在紅糟酒裡頭,顏色偏深,正如印象中重好吃不重好看的客家菜。筷子夾一片來吃,驚豔於肉嫩汁美,一吃就愛上,從此成為主顧,只要到湖口就要去買一盒。

《秀梅》裡面寫的糟麻肉不是鴨肉,是用雞肉製成,但做法看起來和糊口的紅糟鴨很像,說那是秀梅的拿手菜,甜甜鹹鹹遠比菜場買的好吃,讀來也令人口水直流。有關於紅糟,我記得幼年時我阿嬤會用紅糟釀酒,味道很香,爸媽半夜經常打開大甕,撈一點起來喝。不過酒精味對小孩來說不是討喜食物,因此我當然也只是知道卻沒有嘗試,長大之後才知道阿嬤也是客家出身,所以對她來說紅糟也是凡常食材,只是福佬客早已不講客家話,所以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客家血統便是。

透過食物記憶的書寫,《秀梅》寫出了九十年來台灣社會變遷的樣貌,後段因為家裡有了外籍媳婦,開始了印尼炒麵、越南麵包的食物書寫,也寫出了這二十年來台灣社會,尤其在工廠林立的桃園,來了大量東南亞移民的變化。這幾年越南間賣春捲的河粉店很常見,幾日前到熟悉的台北餐廳京鼎小館便餐,也發現外場全部都是越南裔員工,對著內場點菜都講越南話;還有日前在家門口的江浙小館,聽到自中國移住的店員和一早送菜來的菜場老闆流利的台語對話,這種小吃的國界流動,也是台灣社會越發多元的象徵。

張郅忻是近幾年創作最勤的作家之一,一年一部品質穩定的長篇,對一位有正職工作的作家而言,簡直是飆車般的寫作速度。不僅寫作快,她的文字流暢優美、情節的安排頗有巧思,連連受贈大獎,也受文壇矚目。從散文《我家是聯合國》以來,她筆下的人物多是自己的親人,卻也勾起了讀者對自己身邊的親戚朋友的各種回憶。此番《秀梅》以灶為篇章,食物為經緯,不只寫出了時代,更讓人物鮮活了起來,提醒我們身邊也有一位任勞任怨的秀梅,能燒出一手好菜,在各種艱難中晟養了我們長大,讓我們成為這樣的我們、讓台灣成為這樣的台灣。

 

 


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聯合文學 焦點人物】鴨仔回家——訪張郅忻《秀梅》

 


採訪撰稿|黃于真

攝影|安比

全文參見:https://www.unitas.me/archives/52376

 

繼「客途三部曲」以後,張郅忻的最新長篇《秀梅》,以阿婆的故事為原型,六個灶下、二十一道食物,細膩而敏銳地重新詮釋阿婆的一生,在酸甜苦辣鹹的滋味裡,講述時代下的小人物面貌,精準刻畫出彼時女性面對生命與家庭不得不的退讓與出逃。白米飯、茶米茶、雞酒、牛排、糟嫲肉……一道食物即是一段歷史,時代仍在前行,秀梅們的故事未完待續。

 

鴨子之於張郅忻與阿婆而言,都有重要的意義。小時候搭車出遊的回憶裡,張郅忻記得阿婆總會指著窗外稻田旁的小房子,講述起自己照顧鴨仔的那段時光,這段故事也被收錄在〈竹修仔〉中。小說之內,〈竹修仔〉記錄下秀梅初次受到教育的快樂與被迫放棄的苦痛,更透過鴨仔失蹤與尋回的過程,強烈地映照出秀梅寄人籬下的無力——在還該是細鴨仔的年紀,她被時代推著向前,被迫提早成為照顧者。

 

小說以外,真正成為了「大人」的阿婆總會對張郅忻與兩個妹妹這樣說:「那(房子)是鴨子們的家,鴨媽媽會帶著小鴨回家。」童話與預言是一體兩面,鴨媽媽與孩子的身影不僅與阿婆的回憶相映,也成為後來張郅忻與阿婆關係的再現。

 

「阿婆在我心裡一直有個形象,她好像就是母鴨,我跟我兩個妹妹就好像是小鴨。鴨子對我跟阿婆來說,都有特別的感情。」兩歲時,母親向父親提離婚,自那以後就由阿婆一路帶著她長大。阿婆既是保護者也是引領者,像母鴨般,用雙翅撐起她們的成長。《秀梅》這本書的書寫,或可說是身為小鴨的張郅忻,以自己的筆撐起一片天地,讓阿婆回歸「秀梅」,在世故的年紀裡,還有機會重新回看自己的一生,無論是成熟或童稚的模樣。

 

《秀梅》的誕生,要從張郅忻國小三年級的時候談起。一九八〇年代,電視劇《阿信》風靡全台,阿婆也希望有人能為她寫下故事,於是將自己的故事講給張郅忻和表妹聽。當時還小的她們只能寫下簡單幾句話,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張郅忻心頭,多年後,這個想要為阿婆留下些什麼的願望,終於在《秀梅》裡實現。

 

「一開始討論書名時,考慮過『梅之味』,但最後還是定為《秀梅》。」秀梅既是阿婆的名,也是那個時代客家女性的縮影,從照顧父兄、弟妹、丈夫到子女,料理是伴隨她們一生的技能,有時也仿若武器。仔細拾綴阿婆一生的故事,張郅忻選出二十一道阿婆做過的料理,沿著生命的時序書寫,每一道食物都帶著特殊的隱喻,白米飯映照出日治時期的困苦、雞酒訴說女性的堅韌、阿婆三明治則記錄下張郅忻心中阿婆的模樣……這些食物是阿婆一生的縮影,細緻地保留下她面對不同選擇的掙扎與成長。

 

在張郅忻的筆下,秀梅總保有一份難以割捨的「任性」,面對重男輕女、時代不公、家庭重擔,這些幽微的、秀梅心中的呢喃,正是張郅忻寫給阿婆的禮物。

 

苦與甜的共存

「我很希望可以把秀梅勇敢樂觀的一面寫出來,但我也想把她生命裡面一些很憂傷,或她無法左右的決定寫進去。」有別於其他篇目裡秀梅對生命的執著、樂觀與不言敗,〈雞酒〉一篇則呈現出秀梅脆弱而憂鬱的面貌。

 

小說裡,秀梅帶著三歲屘子去看海,「秀梅一步一步往海裡走去,盼望海水為她減輕心裡的重量」(註一),最後在海水淹過胸口前離開;現實世界裡,張郅忻叔叔說過,阿婆曾幾次孤身跑到海邊,但最後也都選擇回家。那些傾倒在海裡的憂傷,是秀梅為了家庭捨去的自己。秀梅總是習慣找到問題、嘗試解決,但背後的那些情緒,在真實世界裡似乎總被忽略,細看《秀梅》,張郅忻選擇寫下諸多此類幽微的感受。

 

如同〈阿婆三明治〉中,秀梅看著沒有母親在身邊的三個孫女,想起自己五歲時母親過世,跟著父親和哥哥們生活,直到十六歲時親生母親來尋她。「從細到大,最需要阿姆的時節,她卻總是孤單一人。」(註二)「阿婆三明治」這道料理的誕生,既是秀梅對三個孫女溫柔與愛的具象化,或許也包含了她對自己童年的補償。

 

〈雞卵茶〉和〈豬肉水〉兩篇,則蘊含著與生存相關的、生跟死的思考。張郅忻回憶,在阿太過世後,阿公成了家中年紀最大的人,她開始憂心阿公該如何面對沒有母親的日子,接著阿婆面對阿公的離世,那是她少有看到阿婆哭得如此傷心的時刻。「因為有阿婆在,所以死亡對我來說不那麼令人恐懼。但這幾年,我也感覺到阿婆的年紀越來越大,我內心其實是很害怕的。」即便無法做到坦然,也希望能夠正視死亡的存在,「死亡是人生必然的事情,我想透過秀梅的角度,寫下她如何面對死亡。」

 

書寫《秀梅》時,這些關於生與死的思考,與她對阿婆生活細節的觀察相互交織。透過秀梅的角度,她將死亡的不安、失落的重量,轉化為文字裡的探問。而這些探問,也映照出阿婆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回應。

 

生命輪轉,悲喜會以不同的形式延續。張郅忻說,阿婆現在會一再陷入回憶,重複講述童年時被打後「囥山(躲在山裡)」的故事;另一方面,阿婆也總會在口袋裡放著糖果,像小時候第一次從勝彥哥手裡拿到星星糖那樣,分送給大家——苦與甜、躲避與給予,這些許是阿婆與童年的自己共存的方式。

 

如果是男生就好了

 

《秀梅》絕大部分以女性視角出發,描寫下三代女性的飲食與生命史,呈現出不同時代女性的生存樣貌。

 

「我阿婆、我媽媽,其實都用他們的方式尋找自己真的想要的生活與生命。阿婆那一輩『逃』,逃下山、逃脫童養媳的命運,可是後來其實還是在父權的環境裡生存;我媽媽選擇離婚,主動離開我爸爸,我覺得那時我媽媽是想要在台北找到自己可以生存的一席之地,過往因為她是姐姐,外公會要求她犧牲自己去照顧弟弟妹妹,我媽媽犧牲了自己很多給娘家。透過離婚,她想要找到自己真的喜歡的生活,可是她還是沒有辦法逃脫某些東西,比如長姐的身分。但她還是比阿婆擁有更多自由。」

 

那張郅忻自己呢?「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小時候曾偷聽到我阿公說:『如果阿忻是男生就好了。』」父親是家中長子,張郅忻又算得上會讀書的孩子,阿公的話語中聽得出肯定,但更強烈的是句子背後的矛盾——女孩會讀書也沒用,終究是要出嫁的。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與三個不同的女人生了四個女兒,看得出想要兒子的念頭始終存在。

 

「我記得我們家族的祠堂有上過新聞,因為我們家族讓未嫁的女性進祠堂。」張郅忻笑著說,「要做到這件事情其實很困難。」因為家中只有女性,於是允許未嫁女性踏入祠堂祭祀,但直到現在,女性與男性進出祠堂的門仍舊有所區隔。

 

至於離婚的女性,則仍無法進入祠堂。張郅忻提起大姑姑生前曾說離開後想進祠堂、與父親在一起,但因為她離過婚,所以不能進去。臨終前,姑姑很理性地安排了後事,選了一個面海的塔位,但她最大的願望,始終是能夠回到祠堂。

 

「很慢,慢慢的,我覺得有在改變。」張郅忻說,「可能不知道哪一天,離婚的女性可以有選擇要不要回去的權利。」秀梅逃下山,母親逃出婚姻,張郅忻則逃出了「如果是男生就好了」的咒語,不同世代下,女性擁有千百種勇敢的模樣,這些緩慢的改變,也在《秀梅》中呈現出來。

 

「我阿婆成年後就自己跑下山,那是她對命運的一個決定。在那個時代裡,這是非常勇敢的決定。」框框仍在,但邊界或許正逐漸拓寬,「雖然不容易,但我覺得好像有越來越給女性更多的空間。」

 

保有自己的步調,在艱難中找到前行的方向,《秀梅》是關於女性,也關於追尋自由的故事。「迷路也沒關係啊,路就找出來就好」,就像阿婆所說的那樣。

 

「但秀梅還是最喜歡鴨仔。她不會泅水,卻愛看鴨仔在水裡搖尾巴,順水流往遠處游去的自在模樣。」——《秀梅》,頁77

 

註一:引自《秀梅》,頁165

註二:引自《秀梅》,頁269

【聯文選書】在家與家之間 ── 《秀梅》 張郅忻

 

文|錢真

 

繼「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這三本分別關於人前往異國、都市、山林謀生,帶有「出外」性質的移動故事,張郅忻最新的長篇小說《秀梅》講述一名日治後期出生的客家女性秀梅從童年到老年的生命歷程,展現了另一種看似「在家」,實則也在不同面貌的家之間所發生的移動。

 

秀梅經歷了養父母家、生父母家、婚後的家、分家後的家,或在同一家屋中,隨著家庭成員的增減,迎來家庭形貌或空間配置的變化。從一家移動到另一家,地理位置無論遠近,要進入現有家庭裡的舊關係,同時應對因為自己加入而產生的新變化,身心在生活起居中察覺的「有異」,並不亞於出外闖蕩可能感覺到的徬徨。

 

當養女的時候,秀梅知道自己的「小」(年紀、地位皆是),怕被養父打;在生父母家時,感到家人在等她嫁,才能多出房間使用;婚後和丈夫家人同住,又明白婆婆是這個大家庭裡權力最大的人,掌控財產與家務的分配。在這些猶如食物鏈的家庭人際關係裡,秀梅時常位於最底層,也就只好一直勞碌地做事,但並非沒有埋怨或想逃離一切的瞬間。她能感覺到不公平,有的源自於重男輕女的舊時代觀念;也有個人性的,例如婆婆更喜歡哪個兒子、更疼愛哪個媳婦的「偏心」。受婆婆苛待的秀梅肩負家務,手頭卻沒有能運用的金錢,她於是設法打工賺錢,支撐著自己和孩子們的世界。當她成為婆婆,想對媳婦好,在其坐月子期間每天煮雞酒要給媳婦補身體,媳婦卻吃到厭煩──在變動的或許不只是家,還有社會,每個人需要的東西也不總都是一樣。

 

小說以秀梅待過的不同「灶下」(廚房)、飲食的製作與味覺記憶做連結,反映人情世事的更迭。篇章目錄列出的二十一道飲食中有一道「竹修仔」不是真正的食物,那是舊日社會拿來責打小孩的細竹枝,打在身上十分疼痛,卻能使用「食」這個動詞。張郅忻的《秀梅》不只寫好吃,也寫不好吃;寫飲食帶給人的溫暖與安慰,也寫飲食如何填飽肚子和賣錢,更關乎維生的一面,細膩呈現秀梅這個世代女性的生活面貌與生存之道。亦令人不禁反思,而今我們是否依然將家務的重擔過分傾斜在誰身上?

細嗅梅香:張郅忻與《秀梅》的故事

 


 

撰文/蔣亞妮

 

張郅忻在2023年以《山鏡》這部根植於父親生平的小說,走了一趟由父系到母系、從家鄉往城市的旅途,完成了她家族史一般的「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

 

三部曲融成一本離鄉書,從中側寫了近代臺灣社會的發展移動,不管是《織》背景中的那段臺灣紡織南遷時代、《海市》描繪的二戰後(客家)女性如何離開家鄉,到臺北城逐夢的奮鬥史,再到《山鏡》縮影出的一段臺灣急速發展山林娛樂產業的過往……張郅忻從七〇年代一路書寫至今,不只是大歷史中男性的開拓離鄉,她更寫活了三代女性,寫出了臺北城的鮮活與年少,召喚出了曾經的獅子林大樓、冰宮、咖啡廳、老式西餐牛排館等等場域,人與景俱在;而她得到2024年金典獎的作品《山鏡》,幾乎可以說是當中企圖最大、調度最廣的一次記實與虛構的創作,她將小說視野由客家族群的近山,拉到不同原住民族的崇山峻嶺裡頭,不再只是流浪到臺北的「客人」,更轉身向山裡走去。

 

在接連動員整個家族歷史的探勘後,張郅忻幾乎沒有停歇,她的新作《秀梅》雖仍巧手編織著熟悉的客家故事,也依然保有三部曲中的各種元素,像是客家山村、小鎮、城市、臺商與越南紡織業,男與女的移動未停……卻更淡定與溫柔地加進了自己的醍醐味,或者說,濃縮進了三部曲中的所有人情。

 

童養媳「秀梅」作為她小說異世界的主角,開啟了以一生為時限的美味副本地圖,書中二十一章節分化成二十一道料理,不論小食或功夫,也穿越年代地域,同樣由山出發,卻又不再相同。秀梅也在山裡,即使半逃半出走的下了山,卻只是回到湖口的生母家中,一生未離得太遠。因此,這本小說裡頭的位移,也是一種出人意料的不移,直到最終,秀梅與她的家族都沒有致富、她亦沒有完成她年少時嚮往的習字讀書;這也是張郅忻寫作至今越漸明顯的風格,在說故事與翻轉結構間、在人物與形式間,她總堅定的走向前者。

 

2013年,張郅忻出版了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這本文集似是她四部小說的溪源,讓每一個角色都有了來處。那年前後,我也讀見一篇張郅忻的專訪,印象極深;訪中她說,自己喜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因此也打算寫一篇「女人與海」的故事。未過多久,2015年,她出版了《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作為讀者的我忽然理解了女人的海,原來是如此海,同樣搏鬥,甚至偉大。從那時起,我就確定張郅忻是那種清楚自己要寫什麼的作家,就像《海市》裡頭「變胖又變老的小龍女」指涉的北漂母親、也如不斷穿梭在她每一部小說中的「阿婆」身影(終於降生成這部《秀梅》),她筆下所有的女性故事都不僅僅是接地,更是雙腳紮根向下,厚重深刻的存在。

 

女人的搏鬥,由來都與廚房裡外相關,秀梅走過食物匱乏的童年,依然將許多最是平凡的飲食、客家小菜當作至寶,蕌仔、酸菜、米粉湯,甚或只是白米飯,都被回憶抹得油亮,更同時在秀梅不同時期相逢的爐灶中,展開了一場場「良餐」(proper meal)的試煉。

 

英國人類學家瑪莉‧道格拉斯(Dame Mary Douglas),以其身為女性的出發點(或許更是生命經驗),提出了「良餐」的概念,所謂美好精良的一餐,不只是美味,更與家庭、與女性無法分割。不能說的秘密是,或許在許多文化裡,飲食都有著一套被社會認可的規則定義,良餐背後的代言人則是——「美好家庭」與「賢妻良母」;後者得滿足前者,一個好女人(包含妻子、媽媽、阿婆這些身分)就得學著上菜市場、懂得烹飪與顧及美味,而最重要的一項是還得做到家庭共餐(family meal),在道格拉斯發表這篇文章(Deciphering a Meal)的1980年代之中,如此情境,才算是「好好吃了一餐」。讓我們看回秀梅的家與廚房,歷經四代,走過六個灶下,數十年的時光,不也都是為了與家人好好吃飯。

 

這就是秀梅的一生,為家、為食,卻忘了為自己,張郅忻從不以當下批判過往,她只是說著故事、數著時代,讓角色為自己說話,或者是如秀梅般選擇安靜無聲,所有不公,所有情緒都被藏進了各種吃。張郅忻的小說總是某種高度的現實,貼合著她的散文與她一路走來關注的客家、外籍議題,而她的另一個文字特色是語言,透過客語、越語讓小說有了不同的能動性,也是她在同代寫者中的辨識度。經過了三本長篇的積沉,《秀梅》裡頭所有對話幾乎都使用客語,卻仍不減讀者的閱讀體感,那些獨有的聲腔音節碰撞,讓所有聲音、畫面與食的熱氣,不斷溢出小說。

 

回顧秀梅一生,確實以吃這件事撐起了家、撐起了自己,想像她的模樣時,我總會想起小說中那一套她穿了幾乎半輩子的洋裝。

 

儉省的秀梅為了迎接由越南歸鄉的丈夫阿有,特地買了一綑布,「深藍色底,上頭有線條構成的菱形,菱形中間還有圓點。有點花樣又不會花剌必駁(花俏)。」考量到因生養小孩變胖的身材,於是不做旗袍,而做洋裝,這也方便了她後來不斷修改腰圍。幾次放寬,應和著幾度人生巨變,走過了經濟獨立、越戰與婚姻危機……直到晚年,秀梅在半夢醒間,依舊想起這件洋裝:「在剛剛的夢裡,她還穿著最愛的那套有著菱形紋飾的洋裝,到機場去接阿有。洋裝毋知走哪去?就算還在,她也穿不下了。」不只料理,一套洋裝,也是一輩子。

 

這部小說的醍醐味或許是一道道鹹菜,有趣的是,不管是鹹菜、福菜、長年菜、鹹菜干,小說中也說清了其實它們全系出同源——都是「大菜」(也稱芥菜),只是醃漬手法不同:「大菜,原來帶苦味,葉柄肥厚,加上三層肉一起熬煮,就成秀梅最愛的長年菜湯。」、「曬到七成燥,就放入去酒罐底背塞緊,分佢發酵,就係福菜。若曬到完全燥,捆起來,就係鹹菜干。」

 

秀梅總在做菜吃飯,這讓她的雙手絕不會聞有梅花香,細細嗅來,秀梅的「梅」更像是梅干菜,讓小說讀著讀著就開了胃。

 

來源出處:https://www.unitas.me/archives/52321

2024年12月20日 星期五

向死而生的吃食與書寫:張郅忻《秀梅》新書朗讀・分享會側記

 


 

/梁綉怡

對談/高翊峰、張郅忻

 

出身新竹客庄的作家張郅忻,完成「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後,近期出版以自身阿婆為原型人物的長篇小說《秀梅》。秋日微雨的週六夜晚,舉辦新書朗讀分享會並邀請同為客籍的小說家高翊峰對談。

活動開始,高翊峰笑稱長時間以來,自己頭髮白了,在客籍作家群裡,卻仍是年紀較輕的一位,因而特別開心看見張郅忻的出場,「終於可以說我們有一個『細妹』了。」他進一步分享閱讀《秀梅》時,備受勾動的客庄記憶。

 

並不只是饞人的料理

「我細細研究小說角色做的雞酒,發現和我們的做法一模一樣。」高翊峰說。雖然與張郅忻分屬不同客庄,慣用的客語腔調相異,談及料理,仍有高度共鳴。《秀梅》以不同灶下(廚房)區分章節,藉21道料理帶出故事,呈顯主角秀梅自幼做人養女,嫁為人婦,成為母親,再至成為家中「阿婆」的人生際遇。

書中一道〈竹修仔〉,並非真正可食的菜餚,而是大人用來教訓小孩的竹枝。張郅忻回憶小時候不乖,阿公就會說:「分你食竹修仔!」她便踩著排開的藤椅竄逃,讓手持竹修仔的阿公來回追趕。

高翊峰回應,孩童時期,外婆會站在伙房的曬穀場大喊他的小名,「如果她喊三聲,我還沒出現,就麻煩了。」他補充:「因為那代表我距離她太遠,聲音傳遞不到,或者我趕不回來。」雖然從未吃過外婆手中的竹修仔,但這項物品遂帶有制約與控制的隱喻。

高翊峰多次提及《秀梅》料理中的文學隱喻。〈雞酒〉一篇,秀梅生頭胎長孫時,日日有雞酒吃;生女孩,婆婆煮半個月的雞酒;再生妹仔,一週便無雞酒可吃。「這道菜有隱隱然的悲傷感,是客家女性在當時的命運。」

故事末尾,秀梅孤身背著兒子阿壽牯出門看海。她一步一步往海裡走,直到阿壽牯在岸邊出聲喊她,彼時海水已淹至胸口。藉由描寫雞酒,作者不僅觸及時代對於女性的桎梏,高翊峰提醒:「女人坐月子食雞酒,是為了有奶水哺育下一代。」小說裡秀梅卻走向大海,靠近死亡,是富含層次的精彩描寫。

 

灶下,傳承記憶的寶藏地

 

張郅忻自言過往很少下廚,待小孩長大一些,偶爾吃膩外食,才開始做飯。她回憶某次做麵線蛋,「用油煎蔥白,一點點鹽,加蛋,蛋上面也要有一點點鹽。等煎到有香氣了,再加水、麵線。」照著記憶裡阿婆的步驟烹調,雖然味道並非百分之百相像,但在自己的廚房與兒子共食這道料理,當下帶給她很大的感動。

身為母親家族裡首位出生的孫輩,高翊峰則分享兒時的複雜心境。逢年過節,他與眾多叔伯舅舅坐主桌,負責烹煮菜餚的阿婆、母親、阿姨待在廚房。輩份最低的他得遵守禮節,正襟危坐。偶爾聽見廚房傳來笑聲,高翊峰笑說:「我小時候有一種很不爽的心情,覺得可惡,她們在裡面吃什麼好料。廚房裡的食物一定比我們餐桌上的好吃!」女性在灶下忙碌,端出一道道美食佳餚,在孩童高翊峰眼裡,廚房就是一個充滿寶藏的天堂。

《秀梅》的場景從養父母家「山頂个灶下」,至生父母家「紅崁頭个灶下」,嫁作人妻後「心臼个灶下」,歷經「分灶」(分家),在兒子開設的餐館裡操持「楓林个灶下」,最後,不同的女性角色擁有「自家个灶下」。張郅忻巧妙運用空間轉換,處理漫長的時間推移。

秀梅曾從阿姆那裡習得醃菜方法,依卡將指示做出雞卵茶,發明配合時代潮流的餐點餵養後輩,「這些女人用食物傳承記憶,更年輕的女性也用食物來承接記憶。」高翊峰說。小說後半部串起印尼的客籍女性、越南女性走入秀梅家的灶下,共同進入流動的時代,更反映出豐富的女性形象。


向死而生的吃食與書寫 

「三明治。」阿星一邊咀嚼嘴裡的食物一邊說。小魚和小辰也跑過去各拿一個。三個細人在灶下食三明治,露出滿足的笑容。

「姐,三明治裡面怎麼有一粒一粒的?」

阿星打開三明治看了一下說:「是黃冰砂啦。」

「美而美的沒有黃冰砂吧?」

「這是阿婆三明治!」

——〈阿婆三明治〉,《秀梅》

 

朗讀時,張郅忻流暢地切換客語及華語,使《秀梅》作品的聲音更立體。〈阿婆三明治〉是她特別想分享的篇目,彼時工業區興起,雙薪家庭增多,湖口有了第一家美而美。小孩鬧著想吃,阿婆發揮巧手製作,「我覺得這篇有一點可愛,也代表了阿婆對我們三姊妹的愛。」張郅忻微笑著說。

她同時與讀者分享多張家族珍藏的舊照片,即使並非全然可供對照,仍不難發現《秀梅》一書轉化了許多作者或家族成員的真實經驗。

對談尾聲,張郅忻回應處理「家族書寫」的動機,引用近期閱讀的書籍《與死者協商》,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談論創作過程的文句:「所有的寫作,其深層動機都是來自對『人必有死』這一點的畏懼和驚迷。」

張郅忻解釋,「我知道人有一天會走,這個地方會消失。我知道這個終點,我想要在這個終點之前,留下一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而這,就是她何以在書寫裡埋藏大量家族故事的原因。

高翊峰重提秀梅走入海裡的意象,接著補充〈雞卵茶〉、〈豬肉水〉篇章,當角色已虛弱得無法自持,臨死之際,仍欲進食以延續一點短暫的生命。「我們常說吃東西是為了活下去,其實吃東西,也是靠近死亡的過程。」高翊峰說。或許正因為死亡終將抵達,於是生,才有了更為深刻的意義。

2024年12月5日 星期四

喜歡書,喜歡圖書館,喜歡故事:讀村上春樹《城與不確定的牆》



村上春樹在《城與不確定的牆》後記中提到:

就像波赫士說的那樣,一個作家一生中能真摯地說出的故事,基本上數量有限。我們只是在那有限的創作主題中,用盡各種方法以各種形式不斷改寫而已——或許可以這麼說。

如果這本書有一個關鍵字,我想是「圖書館」。城裡讀古夢的圖書館,城外小鎮裡的圖書館。

故事裡的主角曾說:「其實我想去圖書館工作。」

對於文字,對於閱讀,對於故事,有最深的愛。

每次讀完村上春樹,手邊的故事就會開始轉動。想嘗試新的方法,想試試新的視角。想好好說一個(或許沒有結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