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9日 星期一

搖嬰仔歌

安古出生後,他的第一首搖籃曲是〈搖嬰仔歌〉。夜半時分,他啼哭不停,尿布換了,奶餵了。束手無策時,腦海浮現這首歌。我憑藉零落的記憶哼唱。歌詞僅記得幾句:「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其餘皆是胡亂拼湊。或許是音樂的魔力,他的哭聲漸歇,躁動小手也平靜下來。

細聽這首歌,曲調悠緩,卻隱藏淡淡的哀愁。我以殘餘詞句查出完整歌詞,以及這首歌誕生的背景。作曲者為呂泉生,二次世界大戰時,他的妻兒因躲避空襲遠赴外地,彼此無法相見,呂泉生遂作此曲傳達思念之情。作詞人盧雲生是畫家,曾是春萌畫院和台陽美術協會的成員。歌詞從抱在懷中的嬰兒,一路唱到讀書嫁娶。我尤其喜歡第二小段的詞:「搖子日落山,抱子金金看,你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從歌詞裡彷彿可以看見那畫面,父母輕搖懷裡的孩子,太陽西沉,彩霞從窗外透進微光,照在孩子睡著的小臉上。

兒時的我沒聽過搖籃曲,倒是常聽床邊故事。爸爸買童話故事錄音帶,在我睡前按下收音機Play鍵,對我說晚安,人就下樓去。收音機傳出字正腔圓的女聲,講述三隻小豬如何抵抗大野狼,或王子突破難關解救公主。或許是聲音太過清晰,躺在床上的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爬下床,光著腳,跑去隔壁房間找阿婆。阿婆見我睡不著,便講虎姑婆的故事給我聽。每天晚上,類似的句子、同樣的情節,熟悉且令人安心的聲音伴我入眠。

說故事是助眠的好方法之一。我也會說自編的故事給安古聽,三歲左右的他最喜歡〈姑婆喵喵〉。兒時阿婆口裡的虎姑婆,是會吃孩子的可怕妖怪,但我愈大愈同情虎姑婆,說不定她一點也不壞,不過被傳說給妖魔化了。因此,我說,虎姑婆和她的貓咪喵喵住在森林小屋裡,有天,喵喵邀請好朋友安古到家裡作客。虎姑婆開心的準備烤餅乾招待安古,烤箱卻不小心起火。喵喵立刻變身成Fire Engine(安古當時最愛消防車)把火撲滅,安古拿起斧頭把小屋周遭的樹砍掉,兩個人合作下,才沒有引發森林大火。後來,虎姑婆又烤了一盤好吃的巧克力餅乾,感謝安古和喵喵。

這個睡前胡亂編的故事,大受安古喜愛,一晚常要複述三遍以上。「已經講很多遍了!」換我耍賴。安古用稚嫩嗓音拜託:「媽媽,再說一遍就好了,最後一遍,真的。」「真的最後一次喔。」這次,我故意把故事講得非、常、慢,句子與句子間的停頓愈拉愈長。我從他側躺的睡姿判斷,大功就要告成。故事一說完,無縫接軌哼唱〈搖嬰仔歌〉。我用不標準閩南語發音,唱零零落落的歌詞。在斷斷續續哼唱間,我聽見安古沉沉的呼吸聲。

隨著安古漸漸長大,我有一段時間沒說這個故事。幾天前,心血來潮,又說了一遍。五歲多的安古頻頻發表意見:「為什麼虎姑婆每次都烤餅乾?不能做包子、煮麵或做其他東西嗎?」「喵喵為什麼要變身成消防車?打一一九就好啦!」我啼笑皆非的解釋:「你小時候最愛吃餅乾啊!」「你那時最愛消防車啊!」顯然,這故事不管用了。我使出殺手鐧,開始哼唱〈搖嬰仔歌〉,誰知道連這首歌的魔法也減弱,唱到自己快睡著,安古依舊如小蟲般,在棉被裡鑽來鑽去,電力十足的喊:「媽媽,我睡不著!」我輕拍他的背,試著換唱其他歌曲。一首又一首,直到我們一起走進夢鄉。

註:

呂泉生,一九一六年出生,台中縣神岡鄉三角村人。一九四二年,由日本東京返台後,致力採集台灣歌謠,如〈丟丟銅仔〉、〈六月田水〉和〈一隻鳥仔哮啾啾〉等。據《呂泉生的音樂人生》一書中記載,二○○○年時,呂泉生曾遠赴福建韶安,從相關人士聽說祖先應是客家人,因此相信自己是「福佬客」,即被閩南化的客家後裔。♣


人間福報2019.12.09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