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日 星期二

落葉


    阿公在世時曾抱怨我交往的男友離家太遠,最終,我嫁給歷任離家最遠者。阿公離開後,從小居住的家由阿叔繼承,主要是父親已花去阿公畢生積蓄,唯一留下的房子由阿婆做主給兩位阿叔。隨著大妹小妹前後嫁出,原來屬於我們童年的遊戲地逐漸被堂弟妹的玩具、書桌所取代。今年,已逾而立的我終於出清,唯一帶走的嫁妝是書。

    四大箱書一路從北運至南方,它們隨著我南北走闖已十年,大學、短暫工作與研究所,其中增添了什麼也丟去了什麼,我已不能完全記得全然內容。如今我隨丈夫落腳於他的故鄉,四大箱書也隨我偏安南方,可能是暫時,也許是永久。
  
    貞姊早我十二年落腳此地,她來自越南中部。她的故鄉濱海,雪白沙灘、蔚藍海洋構築她記憶裡的故鄉。從涼爽宜人海灣小鎮移動至台灣南方工業大城,儘管大城同樣臨海,與海的距離卻莫名遙遠。

    我的家鄉也臨海,冬天海風長驅直入,陰冷潮濕。沙灘是灰黑色的,海水深不見底,適合走玩的季節是夏季。童年夏日,阿公會騎著他的摩托車載我去海邊。剛退休的他迷上撿拾石子,一人沿著長長海岸線彎背躬腰專注找尋沙灘上的禮物,多數時候看似閃亮引人的越可能只是懸浮的垃圾,最常見易開罐的瓶蓋與被沖刷無數次的玻璃碎片。我被遺留在靠近堤防的沙岸,玩沙或倚著阿公用選舉看版為我做的畫板塗鴉。接近漲潮時,他回頭尋我,像撿拾一顆最後的寶石。再一同乘著老摩托車返家,夏季晚風宜人,我不只一次在途中睡去。如今拼拼湊湊對故鄉海的印象便是阿公彎背的身影。

    彼時,我剪下報章雜誌上美麗的海灣照片,白沙灘、綁上吊床的椰子樹構築理想中海的樣子。幾年前,曾至四面環海的長灘島旅行,除了拍攝幾張搭配海景的唯美個人照外,佔據海灣的白色人種擁擠羅列於沙岸,竟讓我想起待下的餃子。從此,我對於渡假小島式的旅行一概拒絕。

    貞姊的故鄉也有白沙灘與椰子樹,近年因為觀光開放後吸引許多外國人前來渡假。無論故鄉如何變換臉目,貞姊猶記,學會泅水的幽靜海灣,餐桌上每季捕獲新鮮魚蝦,傳說裡越南人的先祖為水族,龍君與嫗姬所生之子,陽光曝晒的衣服恆常沾惹海的鹹味。在那水親人、人親水的所在成長的貞姊,來到被隔絕於海之外的南方大城,讓她特別思念水邊的故鄉。

    隔海之故,貞姊能帶來台灣的嫁妝並不多。行李箱裡除幾件換洗衣物、袖珍詩集及一本厚重的越漢字典,其餘皆留在海的另一端。她適應台灣氣候,加添長袖衫;她帶著鄉音說中文,以越南字飛躍筆觸書寫漢字;她騎機車穿梭南方大城大街小巷而不迷途;她四處採集故鄉味道告訴我如何適應一塊陌生地,比如同來自越南的阿蓮在社區營生的早餐店,拿手菜是合併中越口感的蛋餅,帶著河粉的柔軟嚼勁。貞姊說,離家十二年,最難改變的始終是味覺。

    未久前,我在一間越南河粉店吃到未曾嚐過的滋味,老闆娘來自越南河內近郊小鎮,她輕聲念著植物的越南名字「lá lốt」,台灣名洛葉,「」是葉,「lốt」音譯為「洛」。她的動作輕緩,將洛葉裹肉一捲一捲落入油鍋裡炸,撈起後與越南米粉一同上桌。洛葉為深綠色,入油鍋後顏色轉黑,與一旁雪白越南米粉互成對比。「洛葉」入口有一股極特殊的香氣,「台灣人不吃。」老闆娘說,為了家鄉味她特地在店門口栽植。

    洛葉聞來嗆鼻,煮食後散發一股獨特香氣,令人難忘。我向貞姊轉述洛葉的長相、氣味,她興沖沖至住家二樓陽台摘下一片洛葉給我。她告訴我,甫來台灣頭幾年,洛葉是鄉愁,菜市場雖琳瑯滿目羅列各種各樣家常菜野菜,卻遍尋不著洛葉蹤跡。直到一次,她帶孩子們到動物園遊覽,竟發現大片洛葉落腳花園被當作景觀植物。她忍不住上前採摘一葉深綠,洛葉獨特氣味終於飄洋過海來到眼前。遊客一再略過的腳邊風景,蘊藏貞姊長長的思念。

    後來,她自彼岸帶回洛葉種子,於灑滿南方陽光的窗台上耕耘故鄉味。社區裡的越南姊妹聽聞她栽植洛葉,紛紛向她要來幾株葉莖帶回家。飄洋過海來此地的洛葉生存力極強,插枝落土即生,兩星期便足以枝繁葉茂。洛葉於是悄悄在台灣各地落地生根,或是城市裡某戶人家的陽台前、頂樓上,或是鄉間某塊圈圍的菜圃,以豐富而頑強的生命力遍地生長。

    貞姊知道我對洛葉好奇,邀我至她家吃晚餐。現摘的洛葉鮮嫩青綠,貞姊仔細包裹牛肉,一捲捲下鍋文火慢煎。洛葉搭配牛肉、沾上魚露辣椒,如此簡單的家常美味,一葉葉盡是飄洋過海、落土為家的滋味。


※本文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2014.04.01,圖/吳怡欣。自由副刊所刊登的有一處錯誤,洛葉lá lốt」,應是「」;另副刊來文說明文中關於倒數第二段「後來,她自彼岸帶回洛葉種子.....」,由於國內法規規定不能自境外攜回種子,為免爭議,故將本段改為「後來,她輾轉獲得洛葉種子」,此處仍用原來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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