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終於懷上心念已久的孩子,開心告訴我好消息。她的愛情經歷波折,終於開花結果。丈夫Y是泰國人,準確來說是泰北孤軍的後裔,因傳教來台灣,認識好友,有了後來的故事。聽好友轉述,Y 本不想有孩子,人生太苦,何苦生下一代受罪?每次聽她說起 Y,耳邊便響起那首哀傷的歌——〈亞細亞的孤兒〉。
第一次聽見它,是在小叔叔房裡。專輯名為「未來的主人翁」,但封面黑壓壓,似宣告未來一片黑暗。〈亞細亞的孤兒〉在A面第二首。吉他聲之後,傳來羅大佑低沉滄桑的聲音:「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汙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第二遍反覆時加入兒童和聲與軍鼓,彷彿隱喻有人是在砲彈聲中長大。而後嗩吶悠悠響起,如嗚咽的哭泣。
它不像小叔叔其他錄音帶以愛情為主題,而是我似懂非懂,關於國族、政治的東西。中美關係、兩岸情勢,大人口裡的模糊名詞在歌裡勾連起來。他說的是台灣吧。
幾年後,我在第四台播放的電影《異域》再次聽見它,主唱改為王傑。他以戲劇性哭腔唱:「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我淚流滿面望著屏幕裡,泰北孤軍沾滿泥濘、血水的臉孔,感到悲傷又慶幸。還好,不是台灣。
影像卻化為真人來到眼前。當時我在國中實習,泰北女孩來台灣學校交流,她身穿台灣學校制服,站上朝會講台。校長介紹泰北後,指著她身上的衣服說:「這是我們捐過去的。」麥克風交到女孩手上,她用不標準的國語說:「謝謝大家!我的同學們都很想來看看這裡。」
我望著她害羞澄澈的黑色眸子,聽她說她的故事。在泰北家鄉的同學,等她回去轉述台灣的一切。母親交代,伴手禮上要有「made in Taiwan」。還不知道台灣在哪的時候,她早學會這裡的語言。她知道說得不標準,父親也常念她,連自己的話都說不好。偏偏「臺灣」兩字都不好寫,她練習好久……
台下的台灣孩子好奇望著台上年齡相仿的女孩,表情流露不耐,似乎無法理解台上的孩子在說什麼。「太陽好大,朝會還要開到什麼時候?」「她頭髮也剪得太齊了吧。」導師聽見騷動,制止學生:「再等一下,等等交換禮物後就可以回教室了。」女孩說完,怯生生遞上一紙燙金感謝狀,感謝台灣學校捐贈制服與書包。
朝會結束,我跟著人群走回教室。明明陽光炙熱,心卻蒙上暗影。我上網搜尋泰北,遇見兒時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才發現,泰北與台灣的關係這樣深。泰北孤軍如台灣的影子,在異域長出自己的樣子。
有人說,〈亞細亞的孤兒〉說的就是台灣,歌名取自吳濁流同名小說,敘述日本時代台灣知識分子胡太明在台灣受日本殖民欺壓,到中國後又不被認為是中國人受到歧視。在不被認同與種種打擊下,終至混亂發瘋。也有人說,歌詞中「白色的恐懼」是國民黨統治下的白色恐怖。
「亞細亞的孤兒」究竟是誰?羅大佑在2016年接受《閃亮的年代》主持人馬世芳訪問,提及創作初衷,原是在父親買的《LIFE》雜誌看見一張越戰照片,美軍砲彈擊中街上奔逃的女孩,那畫面叫他震懾。白色恐懼指的是白種人在亞洲的暴行。
「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裡無奈的嘆息?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無論創作初衷為何,歌曲已然擁有自己的生命,被不同地方的人們傳唱,轉換成當下難解的處境。透過歌曲,我看見自己成長的軌跡,一次次重新認識身處的台灣。愈理解愈明白,這真一首哀傷的歌。
*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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