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屋是孩童用品專賣店,老闆娘是阿婆的朋友,年紀較阿婆略輕,喜歡穿碎花洋裝,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輕一些。孩子屋開在老家麵店的隔壁,阿婆偶而經過聊天,不常購物。自家孩子的衣物在菜市場就可以買齊,除非送人,才需花高出許多倍價格買盒裝的高貴禮物。孩子屋的櫃檯是透明的,自外頭望去可以看見許多暖色系衣物。
櫃台右側有一透明旋轉展示架,放置各式各樣模型車。紅橙黃綠藍,對於車型毫無概念、只能分辨顏色區別的我,好奇地望著眼前實物縮小版。在我有限的認識裡,知道墨綠色那台是吉普車,父親曾擁有一台。他載我上高速公路,行高山,爬溪床。與父親在一起,生活從不無聊,不知下一秒身處何處,也不會知道下一頓吃些什麼。我有時喜歡,有時並不,太多未定讓我畏懼。像走在山中險路的吉普車,一不小心可能掉落懸崖。不知不覺,我的思緒隨著透明旋轉台,繞路至遠方。阿婆見我看得入神,以為我想要,說要買一台給我。阿婆向來疼孩子,模型車較諸店內其他東西還算便宜,順便藉此捧捧老朋友的場。我想知道實物縮小的模樣,並不是真的想要買回家。然而,阿婆已開口,老闆娘在一旁幫我轉著透明架,我似乎非得挑一台不可。如果是芭比娃娃或森林家族,我應可以立即辨明最喜愛的。對於車子,直到多年後,我擁有一個孩子,才能自他眼中感受四輪的魅力。我以為幾乎無差的車款,他就是能看見每台獨異之處。好不容易,我在兩雙殷殷期盼的目光下,選中了它,一台平凡無奇的黃色計程車。
比起絢麗如賽車或拉風如敞篷車,它實在毫無特別。吸引我的原因,可能在於計程車是阿婆和我除火車外,最常搭乘的交通工具。其中幾位與阿婆相熟、年齡相仿的司機,阿公稱呼他們「老兵古」。尤其兩人吵架鬥嘴時,阿公會說「去尋妳的老兵古」,阿婆不客氣回敬他「去尋你的福佬嬤」。再大一些,知道有人稱呼那些老兵古「外省老兵」。對童年的我而言,他們是阿婆的朋友。阿婆常叫其中一位司機的車,說他年紀大還要養家,給他賺點錢無妨。升上國中,才發現那位司機竟是我們班副班長的爸爸。在學校看見副班長時,常想起他父親的臉。儘管同班三年,我們交談次數寥寥可數,原因也許只是「我坐過你爸開的車」這件無謂小事,讓我感到與他之間存在一層說不出的尷尬。
小鎮搭車不時興跳表,通常是阿婆先告知地點,與計程車司機談好價錢再出發。去鄉下舅婆家、和妹妹到海邊,或獨自搭車到台北找媽媽,都曾以計程車代步。計程車讓阿婆與我無須等待父親或叔叔們開車,只要價格合理,隨時出發。即使現在,小鎮計程車司機早換過一輪,阿婆依然認識每一位司機。她到高雄找我,喜歡自行搭計程車到高鐵站,不麻煩任何人,保持出門的絕對自由。我看見阿婆坐在計程車裡的模樣,就會想起小時候擁有過的那台計程車模型。
孩子屋有日拉下鐵門不再開。我自阿婆那裡得知,老闆娘的兒子發生意外過世。那間四顧皆為嬰兒孩童用品的商店,專賣汽車模型的展櫃,傷心的母親不願看見那些能夠輕易勾起關於兒子,看似無生命的孩子之物。
一段時間過去,孩子屋終於重新打開鐵門,變成早餐店。原來的老闆娘在前方煎蛋餅、肉排,一個年輕女孩裝盛吐司漢堡,另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準備飲料。年輕女孩是老闆娘的小女兒,笑起露出兩顆虎牙,像極當年的老闆娘。她原想與先生長居澳洲,兄長驟然離世讓她不得不更改人生計畫。她的肚腹逐漸大起來,生下一對雙胞胎。在早餐店遇見孩子們,常讓我想起這裡曾充雜的孩子之物。早餐店裡不時交雜國語、客語或英文,交代、抱怨與火氣蒸騰的咒罵。fuck,平凡一日於是開始。
老闆娘又笑了。
※小鎮故事之13,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7.29。2016.8.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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