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日 星期五

大水溝

.    我家正後方,與菜市場垂直的那條大馬路,曾是一條大水溝。小鎮裡,再沒有一個地方像它如此面目全非。它是黑暗深邃的髒溝,沿岸聚集許多攤販,以木頭層板或鐵板鋪地,層層疊疊包圍它的邊緣。

    與這條排水溝平行的中正路,住家一樓作為店面營生,小吃店一代接著一代,常駐久固。排水溝上則是流動攤販,有固定幾家攤販,也有隨節慶遊牧的臨時攤。勾連馬路與水溝的即是菜市場,這個呈現H狀的網絡是小鎮買賣中心。平日早晨或假日皆湧滿人潮,除了小鎮居民,還包括外圍些的「庄下人」。「庄下人」是相對居住鎮中心的人們而言,若進入更繁華的城,鎮民也自稱「庄下人」。他們或是純粹採買民生必需,或帶著自種餘剩蔬果、自家醃製蘿蔔乾、鹹菜乾與桔醬,以尼龍布鋪地,就地蹲坐兜售。

    前往小學路上,得穿過菜市場,經過水溝,再走一小段路才能到達學校。上學時間趕,很少留心周遭攤販與景物。倒是放學時,正值日當午,有些攤販將收未收,少了早晨競爭殺價喧囂氣息,多幾分閒暇。大水溝石橋轉角處有一攤賣楊桃汁,假楊桃如綴飾般懸掛在攤前,一大桶黃顏色湯汁浸泡大塊冰磚,透明塑膠杯層層疊疊放在桶邊。日頭炎炎,楊桃氣味散放濃郁酸甜,每回經過,總想下次一定要買杯喝喝看。

    下一次,口袋裡若有剩餘的銅板,我還是沒有選擇楊桃汁,而是走到一旁販賣搖搖冰與豆花的攤家。一杯小杯大豆冰,我抬頭向老闆娘喊著。隨手將零錢擱在不鏽鋼攤架,換來滿過杯緣清爽適口的杯冰,另一手持塑製湯匙,邊走邊挖邊吃,到家前剛好吃完,不留痕跡。此處亦是我的凱旋地,若拿到獎狀,阿公會騎機車載我到對面書局,任我挑選一兩本故事書,再到這裡點兩碗豆花。豆花上頭混搭珍珠、綠豆和花生,灑滿碎冰。阿公吃得快,唏哩呼嚕整碗下肚;我吃得慢,一口口品嚐勝利滋味,向來急驚風的阿公唯有此時願意等我。豆花攤隔壁是水果攤,香蕉串串掛在年邁榕樹枝幹,等久的他知道我愛吃香蕉,會順道買串回家。

    大水溝上還有一攤賣熱炒的小店,臨晚才開。小鎮男人們喜歡在夜裡來此,把酒亂談。作為孩子的我本不該出現在此,某次夜裡,父親、小姑丈和幾個熟識友人聚會時,順道把表妹和我帶著。父親騙我們啤酒是蘋果西打,孩子知情,卻假若不知,喝一口說還要,以為自己能像大人般。玻璃杯滿滿一杯透明黃澄澄液體,在表妹和我競賽似喝法裡完全下肚。醉後記憶全由父親填空,據父親說,我在返家途中不斷說故事。我究竟說了些什麼?六歲的我經歷人生第一場醉,發現記憶原來能如此空白,空白到得由他人建構。此後我未曾再醉過。

    這攤熱炒店生意向來很好,如果我多留心些,會發現長我一歲的他也在那裡。他是老闆的兒子,身為長子得幫忙收拾殘桌或清洗碗筷,這是鎮裡生意人家孩子的共同命運。但我不曾注意過他,就像高中等待入城的火車時,未曾注意過他與我站在同一月台上。兩年過去,高中畢業前夕,他鼓足勇氣,走來說想認識我。我們從童年聊起,才知他的父親就是熱炒攤老闆。我領受記憶殘缺之處,隨水溝整建,改成四線道柏油馬路,攤販四散。

    後來呢?我問。他們先是搬回家,在住家一樓繼續賣熱炒,只是稍離中心,生意不如以往,他的父親因此消沉過一段日子。沿水溝搭建生計的攤販們,污水排向水溝,豢養不少灰鼠。孩子不怕,吃豆花時,常觀察溝渠生態,像逛動物園般,卻比動物園多一分野。有時甚至想著,腳下木頭地突然崩裂會如何?踩踏地板,下方傳來空蕩蕩回聲,一片虛空未知在下。

    後來,紅綠燈站在榕樹本來的位置,黑白分明斑馬線劃過原先的石橋。每經此地,快步穿越實實在在柏油馬路,耳邊只餘遠近車聲。


※小鎮故事之十一,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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