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2日 星期五

鄉公所

    有些地方看似還在,實則不在。最初,中正路底的鄉公所還是低矮平房,像未長高的孩子坐在班上最後的位子。補習班位於鄉公所正後方,我站在二樓,可以越過鄉公所望穿整條中正路。

    嬌小的它如背景般存在於小鎮,日日可見反而讓人容易忽略。努力回想,企圖拼湊它該時的模樣,仍然徒勞無功。只記得鄉公所外圍的造景,整排方洞與突起塊狀物交互穿插,形成高低起伏的解構式幾何地面。它們設計用途不明,低窪處下雨積水,落葉塵土聚成軟泥。現在想起來長相奇特的建物,該時卻絲毫不覺得有異。

    它的唯一功能,大概就是供附近居民有個聚會之處。太陽西下,阿婆會散步到鄉公所前乘涼,與鄰人散坐鄉公所前,塊狀物時當椅,時如桌,擺盤下棋也相宜。對孩子而言,這裡是最佳遊樂地,方洞與突狀物適合躲藏、玩躲貓貓。更外圍的柏油馬路,不知誰家的孩子以石塊刮出跳房子的輪廓,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從這裡跳到那裡。一旦顏色脫落模糊,再撿塊石頭補上線條。童年玩伴在我前頭跳,她的頭髮紮成兩束馬尾,往前跳時像蝴蝶般躍動。她的頭髮分線俐落,一條中線將腦袋瓜分成兩半,就像我們眼前的中正路,把小鎮一分為二。天氣熱的時候,我也把齊肩的髮紮起來,通常是一束馬尾,除非到髮廊,我從不分成兩邊。原因很簡單,自己綁很難整齊分出那條直通通的髮線。

    放學或假日,她和我總是膩在一起。當我們長成半大不小的少女,在某日吵架、鬧翻,不再說話。我看見她走在校園長廊上,又彷彿看不見她,童年的她躲起來,我怎麼找也找不到。多年後,鄉公所改建成新大樓,被視為無用的幾何圖形被拆解,我偶然在臉書遇見了她。事實上,一點也不偶然,我搜尋所有可能的關鍵字,只想找到她。我從臉書大頭貼認出她,她雙手環抱孩子,好像我們小時候玩洋娃娃的樣子。我鼓起勇氣按下加友鍵,想問問她:妳記得從前鄉公所的模樣嗎?我沒有問,只在她的動態上頻頻按讚。我躲在這裡。

    那些曾經供我們藏匿的方洞與塊狀造景一夕消失,像大衛魔術般,突然拔高變身。遊戲區一半疆土納入新建大樓,另一半改成停車格。洽公的人方便停車,還能收費增加收入。大人們的心思比孩子務實,懂得計算。於是,孩子的城池不保,大人們攻城掠地,不費一兵一卒。這是場不需要武器的戰爭,只要一張設計圖、數據圖、上頭疊份以標楷體列印的公文文書,加上長官用印如擬,功成凱歌就能奏下。跳呀跳,跳房子的空地不見了,大人們更明白如何跳房子,一點也不需要想像力,就成功地把農田跳成房子,把湖泊跳成公園與建地。

    鄉公所左後方,曾是住家與蓄水湖。六歲前的我常隨阿公,騎機車越過鄉公所到湖邊,叫喚來此釣魚的曾祖父回家吃飯。我們對著整片高過人身的芒草,一邊叫喚「太公,轉來食飯」,一邊尋找曾祖父腳踏車。他走出芒林,身邊掛著載滿魚兒的竹簍,如隱世的武林高手。高手的武功不怎樣,他釣的魚小又多刺。阿婆只好將牠們成群煮成一鍋,配豆屎醬油,小火燉半天,連骨熬爛。太公走後,這道菜就不再做,也做不成。

    鄉公所改建成大樓後,荒野芒林暫時闢為公園,公園中央鑿成水泥池,池邊明令「禁止釣魚」。「為什麼不能釣魚呢?」我問駕駛座上的父親。父親沒有回答,他可能沒有聽見,或者,他也不知道答案。


※小鎮故事之14,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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